今后纵使天幕中的“秦王”突然昏聩,想要废立太子,也已力有不逮。
不得不说,扶苏此举实乃另辟蹊径,走出了一条前人未走之路。
想到这里,众臣悄悄瞥了一眼仍在沉思的始皇帝,随即轻轻摇头。
可惜啊,这条路,只能成功一次。
倘若天幕未曾显现,或许还有人可效仿其法,暗中联络退役将士,积蓄私人势力;
可如今真相已然揭开,皇帝必定严加防范,断不会再给任何人染指老兵之心的机会。
从此以后,这些人心,必将牢牢握于皇权手中。
还有一点极为关键:即便秦始皇有意让他人去争取那些退伍老兵的拥戴,这些人也未必真能办到。
原因在于,太子扶苏赢得老兵们敬重的方式,并非寻常人可以模仿。
这就好比端一碗水递过去——若是普通百姓上前添水,老兵们或许只是接过,心中毫无波澜,甚至可能暗想:“我肯喝你这碗水,已是抬举你了。”
可若那递水之人是太子扶苏,情形便截然不同。
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老兵们也会心头一震,顿觉尊荣加身,仿佛亲眼见到了仁主亲临、礼遇寒士的风范。
同样的举动,因身份悬殊,带来的感受却天差地别。
要想像太子那样以谦恭之态打动人心,施行者自身的地位必须足够显赫。
唯有高位者俯身相待,才称得上“折节下士”;若身份平平,纵然殷勤备至,也难以激起老兵心中那份感动与敬畏。
而这一条门槛,便已将朝中大半文武排除在外。
剩下少数几位虽有足够身份,理论上具备拉拢人心的资格,但即便照搬太子的做法,顶多也只能笼络一小部分老兵罢了,绝无可能如太子一般,赢得全体退伍将士的衷心归附。
根本原因也很直接——他们没有太子那超凡的记忆力。
太子扶苏自幼有过目成诵之能,数万老兵的姓名、籍贯、战功、经历,他皆能一一铭记于心。
正因如此,当他准确喊出某位老兵的名字,随口提及他曾在哪一场战役中负伤、立功时,对方怎能不热泪盈眶、感念终生?
这种直击人心的力量,建立在他对每一个人的真切了解之上。
而其他官员呢?寻常人能记住百来人的名字和事迹已属不易。
就算花大力气刻意背诵,拼尽全力也不过勉强掌握数百乃至千余人。
再多一些,记忆就开始错乱,张冠李戴在所难免。
因此,除非他们也拥有太子那种近乎神异的记忆天赋,否则这套以“知人”换“得心”的法子,注定无法复制。
当然,收服人心并非只有这一途。
倘若另辟蹊径,也未尝不可。
比如——用钱铺路。
记不住名字、说不清战绩没关系,只要家底够厚,便可豪掷千金,以重利动人心。
只要你出手阔绰,让老兵们觉得跟着你有肉吃、有衣穿、有指望,自然愿意为你效命,这同样是收揽人心的一种方式。
但这条路的代价极高。
你要收买的不是三五人,也不是几百人,而是成千上万曾为国征战的老兵。
想要让他们齐声拥护,背后没有蜀地巴氏或乌氏倮那样的巨富支撑,根本无从谈起。
而这一点,又筛掉了几乎所有在场的朝廷大臣。
至于其他手段,诸如结交其乡党、扶持其子弟、替其申冤诉苦等等,虽各有成效,却也都受限于资源、人脉与影响力,难成大局。
因此,在不惊动朝廷、不动用特权的前提下,想悄无声息地聚集如此庞大的人心,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轻叹一声,回忆起自己过去四年走遍郡县的经历,太子扶苏转头望向身边的六部尚书,语气带着几分好奇问道:“回京前,孤听闻韩国已然灭亡,但详情尚不清楚,谁可为孤细说始末?”
众尚书面面相觑,目光最终纷纷落在吏部尚书、纲成君蔡泽身上。
至于户部尚书章邯,自然不必指望——这四年他一直随侍太子左右,走南闯北,太子都不知晓的事,他又怎会清楚?
至于农部尚书许子、工部尚书相里季二人,整日埋头于改进农耕技术,或潜心研制便于耕作的新式工具,心思几乎全扑在田亩之间。
对于太子六部之外的朝政事务,他们向来少有涉足,也鲜少主动过问。
反观刑部尚书蒙毅与礼部尚书张苍,倒是时常留意宫外动静,关心国策大势。
然而,一个资历尚浅,声望未立;另一个虽有才学,却因出身和职位所限,难以触及权力核心。
因此,像秦国朝廷中那些仅限秦王与九卿知晓的机密要事,若非太子扶苏亲自授命,他们即便有意探听,也难有人愿意透露实情。
唯有纲成君蔡泽,身份尊贵,乃秦国封君,地位超然。
论资历,他历经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直至当今秦王嬴政四朝,辅政多年,德高望重,堪称元老重臣。
即便是秦王嬴政,见了他也必恭敬以待,不敢怠慢。
正因如此,许多旁人无从得知的隐秘内情,只要纲成君蔡泽有意了解,往往也能通晓一二,甚至秦王亦不愿对他隐瞒。
所以关于秦国为何率先对韩国动手,这其中的缘由始末,唯他一人洞若观火。
此刻见众人目光齐聚于己,又见太子扶苏眼中满是探究之意,纲成君蔡泽微微一笑,轻抚颔下长须,缓缓开口道:“自郑国渠贯通以来,秦国已坐拥蜀地与关中两大粮仓。”
“加之这些年,殿下推行至民间的各项新法耕作之术、灌溉器具与织机改良,再加上各地广施代田之法。”
“如今我大秦年年丰收,兵源充足,军粮丰盈,国力空前强盛。”
“陛下于是下定决心,要真正扫平六国,实现天下一统。”
“早年统一之策,源自秦昭襄王时范睢所献‘远交近攻’之计。”
“其要义在于:结好远方之国,离间诸侯合纵;同时征伐邻近诸邦,逐步扩张疆土。”
“具体施行,则是以韩、魏为先手,再图齐、楚,最终掌控天下大局。”
“此策自昭襄王始,延续至庄襄王与吕不韦执政之时,始终未变。”
“及至当今陛下即位,廷尉李斯与众大臣共议国是,对此战略加以深化与发展。”
“新的方略是:先与远在北方的燕国、东方的齐国修好,稳住近旁的魏、楚两国,防其趁乱生变,而后集中兵力,一举覆灭实力最弱、距离最近的韩国与赵国。”
“一旦韩赵覆灭,便可顺势南下攻魏、西进击楚,最后挥师东进,终结燕、齐。”
“简而言之,便是:联燕齐以制外,安魏楚以防变,灭韩赵以开路;由弱至强,由近及远,分化瓦解,各个击破。”
“后来尉缭更进一步,为此谋略添上关键一笔。”
“他劝谏陛下莫惜财帛,应遣密使潜入六国,以重金收买权臣,施反间之计,诱其内斗,破坏合纵联盟。”
“这便是我大秦今日一统天下的完整谋略!”
“而在这盘大局之中,韩国国力最衰,却扼守函谷关以东要道,正是阻挡我军东出的关键障碍。”
“欲图天下,必先除韩,此乃势之所趋。”
“韩国君臣自然也明白自身处境,故多年来千方百计设法拖延秦国攻势。”
“当年派郑国赴咸阳,游说修建关中水渠,便是为求缓兵之计。”
“此举确为韩国换得十余年喘息之机。”
“但终究只是延缓而已。
待郑国渠完工,秦国根基更固,韩国愈发危如累卵。”
“于是秦王政十四年,韩王安主动请降,愿称臣附庸。”
“到了十六年,更是献出南阳之地,以示归顺之心。”
“如此送上门的土地,陛下岂有拒之理?”
“同年九月,便命大臣腾前往接收,并任命其为代理南阳郡守。”
“此后腾在南阳颁令安民,整顿吏治,严禁扰民之举,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地方渐趋安定。”
“此外,秦国也以这片土地为前沿据点,暗中筹划着对韩国的最后一击。”
“随后,就在今年,郡守腾奉陛下之命,率秦军骤然南下,强渡黄河直逼韩国腹地,一举攻破其都城新郑,生擒韩王安,并迅速席卷全境,彻底终结了韩国的国祚。”
“最后,陛下下令在原韩国疆域设立颍川郡,将郡治定于阳翟。”
听罢纲成君蔡泽的讲述,太子扶苏轻轻颔首,对秦国灭韩之战的来龙去脉有了更为清晰的认知。
然而片刻之后,他眉头微蹙,忽而问道:“韩王安如今何在?他的结局如何?”
“父王可曾下令处决他?”
“至于韩国宗室,还有那些权贵世家呢?”
“莫非父王并未斩草除根,将他们一并清除?”
此言一出,在场六部尚书与诸司官员皆是一怔。
毕竟太子扶苏向来给人的印象是宽厚温和、心怀慈悲,待人接物从不失仁德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