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眼下这一连串追问,竟直指杀伐决断,甚至流露出对敌国君臣是否被彻底铲除的关切,与其平日形象大相径庭。
众人的目光不由得悄然转向户部尚书章邯,似乎想从他那里寻得些线索——这四年间,太子巡行各地,是否遭遇过什么变故,以致性情悄然转变?
而被众人注视的章邯,只是微微摇头。
那四年的郡县巡视,他始终随侍左右。
可说实话,并未发生任何异常之事。
每次前往某地之前,早已遣人通传地方官吏做好准备,沿途所见皆井然有序。
纵使民间真有困苦不堪之事,地方官员也会提前遮掩妥当。
因此,那四年其实过得极为平稳。
每日不是主持牲畜买卖、农具分配,便是奔波于不同郡县之间办理田亩契书事宜。
可以说,既无惊险,也无波澜。
依他看来,太子并未经历足以触动心性的重大事件。
至少在巡行过程中,未曾受过剧烈刺激。
至于今日为何会表现出这般截然不同的态度,他也难以揣测。
察觉到众人眼中的疑虑,太子扶苏神色淡然地开口道:“庶民百姓生活艰难,能养活一家老小已是不易。”
“我对他们施以仁爱,不仅是为了让他们得以安生,更是为了让天下人心归附,使他们真心拥护大秦,敬重父王与我。”
“这便是我一贯以仁待民的原因。”
“但韩王安与那些韩国宗室、贵族却另当别论。”
“在亡国之前,他们享尽荣华,衣食无忧,高居庙堂之上。”
“亡国之后,自然不可能再过昔日那般奢靡安稳的日子。”
“毕竟秦国灭韩,是为使其沦为阶下之囚,而非迎为座上宾。”
“如此巨大的身份落差之下,除非我们赐予他们比从前更优渥的生活,否则,他们心中岂能不生怨怼?”
“这份怨恨,终将指向秦国,指向父王,也指向我。”
“更何况,只要韩王安与这些旧贵族尚存于世,便始终是一颗潜在的祸种。”
“自春秋战国以来,不乏诸侯国几近覆灭而后东山再起者。”
“譬如燕国,曾一度被齐国吞并,后来却成功复国;”
“又如齐国,曾遭燕国联合五国大军几乎亡国,最终仍能重整山河;”
“中山、陈等国亦曾多次亡而又兴。”
“由此可见,若不从根本上断绝其根基,谁又能保证韩国不会卷土重来?”
“因此,若仍让韩王安及韩国宗室、贵族苟活于世,谁能保证将来秦国遭遇动荡之际,他们不会趁机作乱,妄图复辟旧国呢!”
“所以,为了一劳永逸地消除隐患,孤以为最稳妥之策,便是趁此时机,将韩王安与韩国宗室、贵族尽数诛杀!”
“如此一来,韩国日后便再无复兴的可能!”
听完太子扶苏这番话,六部尚书这才明白,为何一向温润沉稳的太子竟会突然提出如此决绝的主张——看似性情骤变,实则深谋远虑。
不可否认,太子所言确有其理。
韩王安等人若留于世间,终究是潜藏在秦国肌体中的一根刺,随时可能发作。
然而,此刻便将其处决,对秦国而言未必有利。
纲成君蔡泽闻言,轻轻摇头,缓缓道:“诚然,韩王安与韩国宗室、贵族的存在,确实构成隐忧。”
“但若当下就施以极刑,非但可能激起其余五国同仇敌忾之心,令其拼死抵抗。”
“更会使秦国在接下来征伐列国之时,面临更为惨烈的战损。”
“此举于今时今日的秦国而言,实乃得不偿失。”
“正因如此,陛下等人才决定将韩王安及其族人迁离故土,暂押陈县,加以软禁。”
“若殿下仍忧其后患,不妨待秦国扫平六国、天下归一之后,再行处置六国君主、宗亲与权贵,一并铲除,永绝根株,岂不更为妥当?”
斩杀韩王安与韩国贵族,并非难事,一道诏令便可施行。
可一旦动手过早,其余五国目睹韩国灭亡后的下场——君死族灭,满门凋零,势必激起殊死反抗。
毕竟,若亡国即意味着身首异处,谁不愿背水一战?
各国或将放下旧怨,联手抗秦,宁死不降。
反之,若亡国之后仅失权位、自由受限,却仍可保全性命,衣食无忧,甚至优待供养,
那么人心自懈,斗志难继,许多君臣或许宁愿归顺,也不愿玉石俱焚。
如此,秦国便可减少征战损耗,顺利推进统一大业。
待天下既定,四海升平,再清算旧账,彻底清除六国残余势力,也为时不晚。
天幕之下,秦皇嬴政凝视着方才慷慨陈词的太子扶苏,微微点头,眸中赞许之意愈发浓烈。
昔日的太子扶苏,虽天资卓绝,记诵如流,举一反三,又善经营人脉、稳固地位,
但在嬴政心中,始终稍显仁厚,欠缺几分帝王应有的铁血手腕。
这份仁德固然能赢取百姓拥戴,凝聚民心,
却也易被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成为动摇储君威严的破绽,不利于未来树立至高无上的君主权威。
而如今,天幕中那一番冷峻果决的言论,却让嬴政看到一个不一样的扶苏——
他不仅懂得怀柔治民,更能在关键时刻展露出雷霆手段。
过去他所面对者,或是东宫属吏,皆自家心腹;或是平民黔首,无关大势。
故以宽仁待之,合情合理。
可今日面对的是六国遗君、旧族权臣,这些人与秦国之间本就势同水火,难以共存。
扶苏竟能果断主张斩草除根,足见其已具备驾驭乱局、掌控全局的魄力。
只要他能在适当之时,展现出这般不容置喙的决断与冷厉,
便无人敢轻视其仁德,更不敢借其宽厚之名行僭越之事。
如此,方堪承继大统。
又或者,当某些居心叵测之臣企图借太子扶苏的宽厚性情步步紧逼时,也该掂量一下自己是否能承受他雷霆手段的反制。
须知太子扶苏并非一味仁柔之人。
在关键时刻,他也曾毫不犹豫地主张诛杀韩王安及其宗族,连同韩国的一众贵族卿士尽数铲除,行事果决、毫不留情。
想到此处,秦始皇嬴政也不由自主地思忖起来:是否应当下令将韩王安与韩国宗室、贵胄一并处决?
甚至,是否应将那些已被俘的六国君主,以及他们各自的宗亲、高官显贵全部清除,以绝后患?
毕竟太子所言,并非无理。
秦国不可能让这些亡国之君与旧日权贵继续享受比从前更优渥的生活。
而只要他们无法获得昔日的荣华富贵,心中对秦国的不满与怨怼便永远不会消散。
只要这些人还活着,无论眼下表现得多恭顺,终究是埋在大秦江山下的隐患。
谁又能保证哪天不会有人趁乱起事,图谋复辟,掀起新的波澜?
春秋战国数百年间,国灭而后复兴的例子并不鲜见。
此前之所以暂且留他们性命,是担心一旦诛戮过重,会令尚存的诸侯王室心生恐惧,如同兔死狐悲,激起更激烈的反抗情绪,导致抗秦之心愈盛,徒增征战伤亡,使统一大业更加艰难。
可如今六国尽灭,天下归一,所有前朝君主、宗族成员乃至大批旧贵族皆已沦为阶下囚。
此时再行处置,已无须顾虑其他诸侯会因此动摇——因为天下已无诸侯可言。
在这人人自危的时局之下,又有谁还有余力为他人之死哀叹唏嘘?
然而,嬴政可以无视那些亡国贵族的看法,却不能不顾及原六国百姓的态度。
毕竟这些民众尚未真正归心,仍处在从“六国人”向“秦人”转变的过程中。
若此刻贸然处决诸国王室与权贵,极可能激起民间同情,唤起他们对故国旧主的缅怀之情。
进而对朝廷产生抵触,甚至滋生不满。
那样一来,想要真正收服民心,使其诚心效命于大秦,恐怕又要多费许多气力。
但很快,嬴政便有了计划。
为何原六国百姓会对那些旧主之死心生怜悯?
原因其实简单:或许是记得他们曾带领国人抵御外敌,守护疆土;
或许是在战乱间隙中曾带来短暂安宁;
又或许,这些人早已成为故土情感的象征,成了人们心中最后一丝归属的寄托。
可这种怀念,实则极为脆弱。
只要他暗中遣人,在民间广布流言,揭露那些亡国之君与贵族如何骄奢淫逸、欺压百姓、贪腐误国、残害黎民的劣迹。
让百姓逐渐明白,过去所受的苦难,正是这些昏君佞臣一手造成。
久而久之,曾经的敬仰便会转为厌恶,最终化作深恶痛绝。
到那时,再行清算之举,不仅不会引发民愤,反而可能令人拍手称快,视之为替天行道。
而他自己,则将成为拨乱反正的明主,赢得更多拥戴。
念及于此,嬴政悄然瞥了一眼立于殿中的廷尉李斯,心中已然有了安排。
此事交由李斯去办,最为妥当。
这类机谋之事,向来是他最得力的臂膀,也最懂得分寸与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