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寒风,卷着北疆大地最后一点草木的枯黄气息,吹过睿城外的旷野。但寒冷并未让这片土地沉寂,反而激发出一种更加炽热、更加有序的喧嚣。
城外新建的庞大演武场上,呼喝声、马蹄声、兵刃交击声、以及整齐划一的踏步声,如同滚雷般从清晨响彻到日暮。这里,便是霍去病负责的扩编新军训练大营。
校场被清晰地划分成数个区域。东侧,是新募步兵方阵的队列与体能训练区。数以千计、大多来自北疆本地农户或流民青壮的新兵,在教官粗哑的吼声与不时落下的鞭影(训练用软鞭)中,重复着最基础的站姿、转向、行进、乃至负重奔跑。他们的动作还很生疏,脸上带着疲惫与迷茫,但眼神深处,已渐渐被一种叫做“纪律”的东西所束缚。
“腿抬直!手臂摆开!你们是兵,不是赶集的农夫!”
“保持间距!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别给老子走散了!”
“这才跑了五里地就叫苦?草原上的胡骑能追着你跑三天三夜!”
西侧,是骑兵选拔与初级骑术训练场。来自草原的优良战马嘶鸣不断,一些有骑射基础的北疆子弟或归附部落选拔来的青壮,正在练习无鞍骑乘、控马急停、马上挥刀等基础科目。不断有人被颠下马背,摔得灰头土脸,又迅速被同伴或教官喝骂着爬起来。更远处,一小批已经通过初步选拔的尖子,正在练习三十步内骑射固定草靶,箭矢破空声与中靶的闷响不时传来。
校场中央,则是老卒与新兵混编的战术协同演练区。以原飞鹰营、血狼营等主力为骨干,混入一定比例的新兵,模拟遭遇战、伏击战、小规模攻防。木刀包布,蘸着石灰,每一次“阵亡”或“负伤”都会在身上留下醒目的白印,随之而来的便是严厉的惩罚(加练、清扫马厩等)和战术复盘讲解。
霍去病一身轻甲,外罩黑色大氅,如同冰冷的雕塑,矗立在演武场边缘的高台上。他极少出声,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冷漠地扫视着全场。他的副将和参谋们则如同最精密的仪器,不断记录着各营各队的训练进度、问题、以及那些表现出色的苗子。
“将军,”一名参谋上前禀报,“今日步兵三营队列考核,合格率七成二,未达标。骑术二营有十七人落马受伤,其中三人骨折,已送医。战术一营在模拟村落防御时,新兵出现恐慌性溃散,已被老兵弹压,带队长官请求严惩。”
霍去病目光未动,只吐出两个字:“照章。”
“是!”参谋领命。照章,意味着未达标的加练,受伤的按抚恤条例处理,溃散的按军法处置(鞭刑或降为苦役)。没有情面,没有通融。他就是要用最严酷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些散漫的农夫和牧人,锻造成令行禁止、敢打敢拼的合格士兵。因为他知道,王爷给的时间不会太多,未来的战场,会比这演武场残酷百倍。
他望向南方,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扩编至八万,不仅仅是数字的增加,更是战力的全面提升,是未来南下时,能够铺开战线、逐城逐地争夺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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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同一时间,龙吟湾(镇海城)外的海面上,也上演着与陆地上迥异却同样艰苦的训练。
时值初冬,渤海风大浪急,水温刺骨。但这正是陈沧澜选择进行“冬季海训”的原因——真正的海战,不会总是选择风和日丽的日子。
三艘“破浪”级哨船,正顶着五六级的偏北风,在镇海城外十余里的海域进行抗风浪与复杂机动演练。船只被命令降半帆,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做出各种急转、逆风换舷、顺风疾驰的复杂动作。甲板上的水手们,即使是最老练的,也被颠簸得脸色发白,紧紧抓着船舷或缆绳,不少人已经吐了几轮,但依旧在军官的厉声催促下,咬牙完成各项操作。
一艘船上,新补充的水手正在练习在剧烈摇晃中操作弩机。他们被绳索固定在弩机旁,既要克服眩晕,又要瞄准远处随波起伏的浮靶(用木桶和草席制成)。射出的弩箭大多偏离目标,落入海中。
“稳住!把你自己当成船的一部分!感受它的起伏规律!”
“瞄准不是用眼睛死盯!是用感觉!预判它下一个浪头的位置!”
“再来!射不中今晚全体加练泅渡!”
另一片相对平静的海湾内,两艘经过修补的俘获安宅船,正与一艘“靖海级”战舰进行模拟接舷对抗训练。安宅船上的是经验相对丰富的原海盗(已归附整编),而“靖海级”上则是北疆水师陆战队的雏形。双方用包了布头的木刀木枪,在架设了防护网的甲板上激烈“搏杀”,呼喊声、撞击声不绝于耳。这是为了让水师官兵提前适应接舷战的混乱与血腥。
陈沧澜没有出海,他站在镇海城新建的灯塔顶层,用千里镜观察着海上的训练。寒风呼啸,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的脸色比霍去病更加冷硬。陆上的训练苦,海上的训练险。每一次出海,都可能遇到真正的风浪,每一次演练,都可能发生意外。但他别无选择。水师太新了,需要积累的经验太多。王爷要求来年再下水两艘“靖海级”,意味着需要更多的合格水手和军官。时间,同样紧迫。
“都督,”一名浑身湿透、刚从海上换班回来的军官登上灯塔,“‘破浪七号’在急转时帆索意外崩断,伤两人,已回港抢修。‘靖海二号’在模拟接舷时,三名陆战队新兵落海,已救起,无大碍,但冻得不轻。”
“知道了。伤员妥善救治,事故原因查明,责任者按规处罚。”陈沧澜声音平淡,“通知各船,明日训练继续。另,让船厂加紧‘靖海’四、五号舰的龙骨铺设,王爷要的工期,一天都不能拖。”
“是!”
陈沧澜的目光越过训练海域,望向更深的东方。那里有残存的海盗,有神秘的西夷,还有王爷提及的、更广阔的天地。他的水师,必须更快地成长起来,成为王爷手中那柄不仅能守护海疆,更能劈波斩浪、开拓远洋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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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鹰扬堡。
与睿城和镇海城的火热训练不同,这里的“整备”更侧重于文化与制度的深耕。时近冬季,大部分草原部落开始了相对固定的冬营生活。韩猛抓住这个时机,在几个主要归附部落的聚居区附近,依托北疆堡垒,开设了所谓的“冬季学堂”。
学堂很简陋,往往就是几顶大帐篷,里面生着炭火。教授的内容也很简单:最基础的汉话(日常用语、数字、简单称谓)、认识少量汉字(如“北疆”、“王”、“法”、“税”)、以及宣讲《北疆律法》中与牧民相关的条款(如禁止部落私斗、劫掠商队、必须按时缴纳畜牧税、服从征调等)。
教授者,有来自百家学宫的年轻学子(自愿或选派),也有经过初步培训、汉化较好的部落青年。来学习的,多是各部落首领、长老的子弟,以及部分被挑选出来的聪颖少年。
白鹿部的阿尔斯楞(经过上次黑狼汗国策反事件后,表现得格外恭顺)甚至亲自将自己的两个幼子送到了鹰扬堡的学堂,并鼓励部中有条件的家庭送孩子来学。他知道,这是获得北疆信任、乃至未来在草原新秩序中占据有利位置的关键。
除了学堂,韩猛还推行了一系列“怀柔”与“控制”相结合的措施:派遣北疆兽医帮助部落防治冬季牲畜疫病;组织互市,公平交易皮毛换取过冬的粮食、盐茶、布匹;但同时,也加强了对各部落武装(义从)的整编与控制,首领子弟入质制度被严格执行,部落之间的草场纠纷,也必须由北疆镇抚司派员仲裁。
草原的冬季漫长而寒冷,韩猛要利用这个时机,将北疆的统治秩序与文化影响,如同冰雪般,悄无声息却又牢固地渗透进草原的肌理,让它从“后院”真正变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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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城,讲武堂。
这里的“整备”,则是针对军官头脑的淬炼。赵千钧亲自坐镇,深化“海陆协同”课程,并新开了“步骑工协同攻坚”、“复杂地形作战”、“大规模战役后勤保障”等更高阶的课程。
沙盘推演室里,气氛紧张。一场模拟进攻中原某座重镇(以现实城池为蓝本)的推演正在进行。扮演攻方的军官团,由陆军、少量水师(代表可能的内河支援)和参谋人员混合组成;守方则由另一组军官扮演,他们熟悉城池防御体系,并拥有“援军”可能到来的变量。
“我骑兵已迂回到城南,截断其粮道与信使!”一名年轻骑兵军官兴奋地报告。
“但你的骑兵暴露在城头弩炮射程之内,且无法攻城。”扮演守方的军官冷静指出,“我只需固守待援,你的骑兵久曝于外,补给如何解决?若我派精锐步卒出城逆袭,你当如何?”
“我水师分队可沿护城河(假设与外界水道连通)切入,用‘火龙出水’轰击其城墙薄弱处,并运载敢死队攀城!”一名水师军官提出设想。
“护城河水深?宽度?是否有铁索拦江?你船如何抵御城头投石与火箭?”
激烈的争论,数据的计算,多种可能性的推演……军官们在争吵与思考中,被迫跳出自己熟悉的兵种思维,去理解其他军种的特性与局限,去思考如何在复杂环境下达成战略目标。
赵千钧在一旁默默观察,偶尔提点一句,引发更深的思考。他要培养的,不是只会听令冲杀的武夫,而是能够理解王爷整体战略、能够独立指挥多兵种协同作战的将才。这些人,将是未来南下时,独当一面的关键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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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京,二皇子府邸。
密室中,孙成正在向二皇子刘珏详细汇报北疆之行的“收获”。他着重描述了北疆对核查的“戒备森严”,镇海城的“军机重地难以深入”,账目上的“若干疑点与逾制之处”,以及他“偶然”听闻的关于水师新舰受损、火药受潮、新兵不堪用的“内部消息”。
刘珏端着一杯热茶,静静地听着,脸上温润的笑意依旧,眼神却深邃难测。
“这么说,北疆水师,不过是纸糊的老虎?老三陆上或许还有几分底气,这海上……却是虚张声势,且内部问题不少?”刘珏缓缓问道。
“下官以为,确是如此。”孙成笃定道,“且北疆上下,因应对核查,忙于账目与遮掩,边防空虚之态已显。那陈沧澜忙于修船练兵,焦头烂额;霍去病扩编新军,多是农夫,不堪大用;韩猛在草原搞什么‘学堂’,更是可笑。此正是……”
他话未说完,刘珏抬手止住,微笑道:“孙大人辛苦了,此番探查,甚有价值。且下去休息吧,本王自有计较。”
孙成告退后,刘珏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化作一片冰冷的沉思。
“纸老虎?虚张声势?”他低声自语,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老三啊老三,你究竟是真有破绽,还是……故意露出的破绽?”
他想起了前番通过暗桩传递给海盗的“情报”,与孙成带回的消息,竟有几分吻合。是巧合?还是老三真的内外交困?
沉吟良久,他召来心腹,低声吩咐:“告诉登州那边,可以‘不经意’间,将孙成带回来的关于北疆水师‘近况’,透露给那些与我们‘有往来’的海上朋友。记住,要‘不经意’。”
“是。”心腹领命而去。
刘珏望向北方,眼神复杂。无论老三是真弱还是假弱,让海盗再去探探虚实,总不会有错。若能借海盗之手,再给北疆放放血,甚至搅乱其海上布局,自然是最好。即便不能,也能让老三疲于应付,无暇他顾。
他需要时间,需要老大在朝堂上犯错,需要江南那边布置妥当……在那之前,北疆,还是越“安静”越好。
然而,无论是睿城的霍去病、镇海城的陈沧澜、草原的韩猛,还是神京的刘珏,或许都未完全意识到,一场由多方“情报”与“误判”共同催化的风暴,正以北疆的沿海为焦点,缓缓凝聚。
三军整备,固本待发。但外部之“本”,似乎已不再甘于平静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