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珠醒来时,雨还没停。
院子里的积水没能顺着下水道流出去,积累成一汪水潭。兰溪从外头进来时,都浸湿了鞋袜。
天像破了个大窟窿,不管大小总之是下个不停。
这会子雨势不算大,却也起了一层薄雾。在外头站不过一刻钟,就湿了个彻底。
兰溪抖了抖伞上的水,风刮得大,肩头都湿了一块。几缕头发贴在面颊上,湿漉漉得。被她随手捋到耳后,用帕子擦干了手,才进了里屋。
“小姐,你醒啦?”
兰溪走上前,放下手里的食盒。
今年的贡桔新上来,俞珠现在正是爱吃酸甜滋味的时候。兰溪今早特意去库房掂来的,想着俞珠没胃口的时候可以用。
俞珠起身,趿拉上鞋子。看着屋外连绵不断的雨幕,问道:“今个早上睡得不踏实,前院熙熙攘攘地在干什么?”
她顺手拿上兰溪递来的外衣披上,又蹲下身子自己拔起后跟。在地板上踏了两下,蹬结实了,才到走廊上细看。
院子里的水位还在上升,往常总有人守在门口路上,今个一人也没看见。
“天没亮的时候,晋王就招呼人手去河堤查看了。大概是要堆沙袋防水,雨再下下去,保不好要发水灾。”
俞珠也觉得不大好,天上的乌云还没散。城里的水排不出去,要是河水再倒灌进来麻烦就大了。
兰溪只能劝她:“小姐别愁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呢。老天爷要下雨,我们小老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俞珠点点头,道:“是这个理。”
青壮年都在河堤上出力,俞珠哪能心安理得就在王府等着。这样的天气,河堤不知多危险,一个脚滑跌进水里就能被滚滚水流冲走。她心里又担忧,不知道俞父在的地方下雨没。要是此刻俞父也在忙着防涝,不知能不能全身而退。
俞珠心里越想越心惊,干脆不去想了。她吩咐兰溪叫厨房今日多煮些饭,肉一定要多多的放,别舍不得。
堵河堤是费力气的活,要是吃不饱岂不叫人寒心。
又拿了小金库里的银子,凡是今日去堵河堤的,每人拿一两赏银。
俞珠想,就算是自己在积德了。
兰溪得了令,立刻着手去办。没多久,就安排妥当。
回来时,雨又大了些,兰溪的脸上都是水珠。
她擦了擦脸,道:“咱们的想法,侧妃早就去做了。厨房这会子正热火朝天呢,而且侧妃说了,每人拿二两赏银加一身衣裳。王妃也赏了,孙侍妾得了消息也说赏一贯钱。咱们府里统共去了四十一个人,现下都平安。前头的人说了,没什么大碍。只要这雨明天能停,用不了半天水就能退下去。”
俞珠哦了声,心也放下来。
“那就没事了。”
兰溪灌了杯热茶,有些闷闷不乐。
“侧妃做事滴水不漏的,她这么表现,王爷肯定不会来咱们这了。”
俞珠嘁了声:“做好事不求回报,你就是功利心太重。”
兰溪呛回去,“我的功利心才不重,是侧妃的重。”
院子里没人,只剩下几个女子,就连小全子都被叫去打下手了。
二人坐在一处,慢悠悠吃着手里的贡桔。
三分酸七分甜,汁水清爽,用来解乏最好不过了。
俞珠剥去橘子上白色的橘络,漫不经心道:“王爷想去哪去哪,谁还能拦住他不成。”
不来就是不想。
他又不是被人压了一头,何须处处都受桎梏。
俞珠一向看得开,如今的生活已经很好。倘若晋王真的被侧妃拿捏,那俞珠自然也会另寻他法,以为自己和孩子谋一个未来。
雨到了傍晚终于停下来,晋王没回来大概是在做收尾工作。
雨停了,俞珠的心情就好了。
她一口气吃了两碗饭,撑得都有些往上顶了。
院子里的水退了不少,起码不会湿了袜子。俞珠在院子里绕了好几圈,直到胃里沉甸甸的感觉下去才停下。而后点起油灯,把手里的两双虎头鞋做好。
一双是要送给王妃的,一双是留给自己的。
虎头鞋都是老样式,炯炯有神的大眼,额头是用黑线绣的王字。嘴巴扁平,两边是黄色的鬃毛。鞋跟那还留了条尾巴,一圈一圈的环纹显得格外灵动。
两双鞋几乎一样,只是一双用红色布料,另一双用的粉色。
桂嬷嬷倒是说过,李太医把脉看男女十拿九稳。有意让李太医看看俞珠这胎怀得是男是女。只不过都被俞珠拒绝了。在俞珠眼里,男女的差别都不大,总归都是自己的孩子,一样的疼。
只不过,人人看她的状态都说是女孩。不知是真的有经验,还是下意识认为这个孩子不该和王妃的世子争。
俞珠将听将信,干脆由她们去说。
她做完了手里的活计,手上已不再有密密麻麻的针孔。不知什么时候,俞珠竟也习惯了做绣活。就好像从她的少女时代逐渐走向成熟,成为一个得体的妇人。
在俞珠身上,那种少女的鲜活劲也一点点消失不见了。
起码放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俞珠绝想不到今年的自己是要做一个母亲了。
她揉了揉酸涩的眼,接过兰溪递来的毛巾擦了把脸。兰香兰月已经端着盆要伺候她梳洗。
兰溪熟练地拆下俞珠头上的珠钗,一件件放在梳妆台上。而后伺候她更衣,擦手洗脚。
皇族的生活向来奢侈,梳洗之后还要用羊脂膏抹遍全身。已让肌肤保持细腻,羊脂膏里掺了花香精油,用久了毛孔里都散发出一股子淡淡的香味。
俞珠自嘲是淹入味了。
最开始,她是不习惯被人伺候按摩的。
从脖子开始,一路揉捏到脚趾头。又麻又痒,羞人答答的。到如今,俞珠也习惯了。好像她天生就是该被人伺候的。
真是骄奢淫逸啊,俞珠想,她也被金钱侵蚀成懒散的米虫了。
俞珠躺上床,兰溪为她放下床帏。剩下的几个丫头立刻静悄悄退出去,只留下守夜的。
而守夜的兰香,还要轻手轻脚点燃安神香。跪坐在一旁摇动扇子驱虫纳凉。等俞珠睡熟了才能眯一会,就算这样也得一个时辰左右醒来一次把壶里的水换一遍。确保半夜要的水都是温热的,然后还得在俞珠起床前起来准备。等梳洗的东西备好了,再轻声叫人起来。
等真正休息时,早上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半。
俞珠有意让她们休息,可王府的规矩摆在这里。就是俞珠也不能逾越。
好在俞珠半夜一向睡得熟,不给守夜的丫鬟们添麻烦。就连水都很少要,也能让她们睡得舒服点。
半夜的时候,身边一沉,有人摸上了床。
俞珠被惊醒,心里清楚来人是谁。翻了个身,刚好翻到晋王的怀里。
困意渐浓,俞珠哑着嗓子问:“一切都顺利吗?”
那人的声音也很疲倦,低沉的带着几分缱绻的意味。
“都办妥了。”
俞珠嗯了声,抱住晋王的手臂。
“你在外头处理公务,我们在府里听侧妃的吗?”
她声音温软,这样的试探听起来并不讨厌,也符合俞珠的身份。
真正主事的不在家,总要确立一个主心骨。
晋王捏了捏俞珠的手,用了力气,指尖的疼痛让俞珠从半睡半醒中猛地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就瞧见晋王似笑非笑的眼睛。
“让你管家好不好?”
夏天的尾巴里,俞珠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概是凉风从窗户吹了进来,带来了几分寒意。
俞珠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越过王妃和侧妃,直接由她管家?
晋王道:“大事上你不必听她的。”
对方没有明说,只是顺势把人搂得紧了些。
“你知道怎么做对吧?”
俞珠点点头,她总不能说自己不能胜任,然后把话推出去。
而且,这何尝不是晋王在给自己立威。
同时,让自己和王妃的联盟更加稳固。以避免,侧妃一家独大的情况。
晋王也很清楚,王妃是个花花架子。色厉内荏,表面上严肃,其实心软得很。也没什么心眼,只会把话放在明面上说。而且,因为孕期状态不佳,很容易在生产的节骨眼上出事。
俞珠抿了抿唇,困意烟消云散。
她只能说一句:“王爷放心,我一定会协助侧妃管理好内务的。”
晋王不日启程,送走了晋王,后院就陷入了一种和谐的氛围之中。
孙玲珑每日被侧妃拿着,不是在织布就是在写字。织的布大多捐了出去,久而久之外头都知道王府有一位贤明的侧妃。
对此,孙玲珑意见很大。
那明明都是她织的布,怎么名声都成了侧妃的。就算有人提起她,也是夸侧妃御下的本事好,才能让王府后院其乐融融。
俞珠嘴上安慰她,行动上都是防着消息传进王妃的耳朵里去。
怀孕的妇人情绪大,王妃的情绪那简直就是暴躁了。
进入十月,就到了王妃的预产期。
天虽然没到伸不出手的地步,也是穿上了小夹袄。
俞珠每日都去王妃那坐坐,陪她消磨时光。她眼见王妃的肚子越来越大,心里的害怕就越来越深。背地里常常叫大夫来询问,那样大的肚子生产时有没有危险。偏偏没有一个人敢保证,就是经验老道的稳婆也只会说一句不好生。
俞珠当然知道不好生,却不知有多不好生。若是真发生意外,要怎样补救。
她把这些人的话搜罗起来,准备好止血的药物,又从宫里要了两个艺术高深的御医。
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