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无名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天光微亮时,他揉了揉发涩的双眼,目光落在市舶司记录的一行小字上:“景云二年三月,吐火罗商人阿史那祜、阿史那德兄弟,贡瑟瑟(宝石)五十斤,劣质香料若干,疑以次充好,罚没部分货物,遣返。”
记录很简单,但“吐火罗商人”和“香料”这两个词,与暗探回报的梅承运所接触的胡商信息对上了。更重要的是时间,景云二年三月,正是欧阳泉开始暗中操办那批“特殊贡品”前后。
“阿史那祜,阿史那德……”苏无名默念着这两个名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对兄弟因贡品质量问题被罚,按理说应被限制入京,但他们显然又出现在了长安,并且与梅妃的兄长秘密接触。这其中必有蹊跷。
他立刻唤来书吏:“去查一下,最近半年,是否有名为阿史那祜、阿史那德的吐火罗商人通过正规或非正规渠道进入长安,现在落脚何处。”
书吏领命而去。苏无名又拿起费鸡师关于“缠绵丝”的初步分析记录,仔细阅读。费鸡师提到,此毒炼制极为复杂,需多种西域罕见草药,且对保存环境要求苛刻,稍有不慎便会失效。
“既然难以保存和运输,那么长安城内,必然有一个懂得保存甚至可能懂得使用此毒的人。”苏无名沉吟,“霍先生?还是那位从未露面的尊者?”
他想起欧阳泉的供词,尊者是通过霍先生向他传递指令,而霍先生似乎对用毒也有所了解。那么,这对吐火罗兄弟,是为霍先生提供原料,还是直接为尊者服务?
这时,裴喜君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和一些小菜走了进来。“苏先生,您一夜未眠,先吃点东西吧。”她将食盘放在桌上,关切地说道。
苏无名这才感到腹中饥饿,道了声谢,接过粥碗。“裴小姐来得正好,关于那对吐火罗兄弟,你可曾听令尊提起过?或者,在长安的胡商中,可有耳闻?”
裴喜君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家父在吏部,与市舶司、鸿胪寺往来不多。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位常与西域胡商打交道的书画商人,或许他能知道些消息。”
“哦?此人现在何处?”苏无名精神一振。
“就在西市,经营一家名为‘墨香斋’的铺子,名叫赵十三。此人消息颇为灵通。”裴喜君道。
“好!稍后我们便去拜访这位赵老板。”苏无名快速将粥喝完,“对了,樱桃姑娘伤势如何?”
“费老先生说已无大碍,只是还需静养几日。樱桃姐姐心急,总想帮忙做点什么。”裴喜君答道。
苏无名点点头:“让她好生休养,后面少不了她出力的时候。”
片刻之后,苏无名和裴喜君便来到了西市的墨香斋。店铺不大,但布置得颇为雅致,墙上挂着些仿古字画,柜台上陈列着笔墨纸砚。一个身材微胖、面带精明的中年男子正在柜台后拨弄着算盘,正是老板赵十三。
见到裴喜君,赵十三立刻堆起笑容:“裴小姐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啊!这位是……”他看向苏无名。
“这位是大理寺少卿苏无名苏大人。”裴喜君介绍道。
赵十三脸色微变,连忙从柜台后绕出来行礼:“小的赵十三,见过苏少卿。不知苏少卿驾临,有何吩咐?”他语气恭敬,眼神却有些闪烁。
苏无名摆摆手:“赵老板不必多礼。本官前来,是想向你打听两个人。”他示意裴喜君拿出根据描述绘制的阿史那兄弟的简易画像(虽无霍先生画像精准,但根据暗探描述的胡人特征所绘)。
“这两人是吐火罗商人,名叫阿史那祜和阿史那德,赵老板可曾见过?”
赵十三接过画像,仔细看了半晌,眉头微皱,似乎在努力回忆。“吐火罗商人……阿史那……”他喃喃自语,忽然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对兄弟!大概半个月前,他们来过我店里,想出手几件据说是从于阗弄来的古玉,但成色一般,我没收。”
“哦?他们当时可曾说过住在何处?或者,与什么人来往密切?”苏无名追问。
赵十三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苏大人,不瞒您说,这对兄弟名声不太好。上次他们被市舶司罚过,按理说不该再出现在长安。我听说……只是听说啊,他们现在好像住在怀远坊那边,具体哪家客栈不清楚。而且,他们好像跟……跟一些三教九流的人有来往,似乎在做些见不得光的买卖。”
“怀远坊……”苏无名记下了这个信息。怀远坊是西域胡商聚居区,鱼龙混杂,确实适合隐匿。
“他们还跟你打听过什么吗?或者,你有没有听他们提起过‘香料’、‘药材’之类的东西?”苏无名又问。
赵十三想了想,摇头道:“那倒没有。他们那次来主要是为了卖玉,没多说别的。”
线索似乎又断了。苏无名谢过赵十三,和裴喜君离开了墨香斋。
“怀远坊范围不小,胡商众多,逐一排查需要时间,而且容易打草惊蛇。”苏无名皱眉道。
裴喜君提议:“苏先生,既然梅承运与他们有接触,我们是否可以从梅承运那边入手?或许能发现他们碰面的规律或者地点。”
苏无名点点头:“不错。通知监视梅承运的人,加倍留意,尤其是他前往怀远坊或者与陌生胡人接触的时候。”
---
与此同时,骊山别宫外。
卢凌风站在营寨的高处,俯瞰着下方的别宫。一连几日,别宫内部异常安静,除了日常采买(现在都由金吾卫严格检查后放行)的人员外,再无任何人外出,也没有任何外部人员试图进入。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卢凌风感到不安。
薛环巡查回来,禀报道:“将军,周围山林都已仔细搜查过,未发现其他密道或可疑人员。别宫内的护卫似乎也减少了活动,像是在刻意低调。”
卢凌风沉吟道:“他们在等。等长安的消息,或者等我们松懈。”他转头对薛环吩咐,“让弟兄们轮班休息,保持警惕。尤其是夜间,岗哨加倍,弓弩手就位,防止有人强行突围或潜入。”
“是!”薛环领命,又道,“将军,我们一直这样围而不攻,也不是办法。太子殿下那边,会不会……”
卢凌风明白薛环的意思,太子需要进展,需要打破僵局的证据。“再等两天。”他沉声道,“如果长安那边还是没有新的线索或旨意,我就亲自去叩宫门,‘拜见’公主殿下。”
就在这时,一骑快马从山下疾驰而来,是来自长安的东宫信使。信使带来了一封太子的密信。
卢凌风拆开信,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先是紧锁,随后又微微舒展。
信中说,皇帝李旦对于太平公主之事依旧态度含糊,既未同意太子拘传的请求,也未下旨申饬太子的“护卫”行为,似乎打定了主意和稀泥。但对于梅妃,皇帝在太子的再三恳请下,终于松口,同意由太子选派可靠且懂医术的妇人,以“探望”的名义入宫觐见梅妃,观察其身体状况,但明确表示不得无礼,更不得搜查寝宫。
“选派可靠且懂医术的妇人……”卢凌风喃喃道,这倒是个机会。他立刻修书一封,让信使带回给苏无名,建议由裴喜君借探望之名入宫。裴喜君出身官宦,知书达理,且通晓医术,是最合适的人选。同时,他在信中强调了骊山对峙的僵局,请求苏无名尽快在长安打开突破口。
信使带着回信匆匆离去。卢凌风望着远处的别宫,心中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太平公主绝不会坐以待毙,她一定在暗中谋划着什么。这场对峙,看似平静,实则凶险,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
长安,大理寺。
苏无名收到了卢凌风的信,也同时收到了监视梅承运的暗探的最新回报。
暗探称,梅承运今日下值后,并未直接回府,而是换了一身便服,独自一人去了怀远坊,在一家名为“胡玉楼”的酒肆停留了约一刻钟,与酒肆老板低声交谈了几句后便离开,并未见到阿史那兄弟。
“胡玉楼……”苏无名立刻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个联络点。
他当机立断,一面安排裴喜君准备,等待宫中宣召;一面增派得力人手,严密监控胡玉楼以及梅承运的府邸。
“喜君,入宫后,务必小心谨慎。”苏无名叮嘱道,“梅妃若真已中毒,其心性可能已受影响,你只需仔细观察她的气色、神态、言语有无异常,切勿主动提及任何与案情相关之事,更不可提及‘缠绵丝’。”
裴喜君郑重点头:“苏先生放心,喜君明白。”
费鸡师也凑过来,塞给裴喜君一个小巧的瓷瓶:“丫头,拿着这个。这是老夫特制的‘清心散’,若是察觉那梅妃身上异香过浓,让你感到些许头晕目眩,就悄悄嗅一下这个,能提神醒脑。记住,千万别让宫里人看见。”
裴喜君接过瓷瓶,小心收好。
一切安排就绪,只等宫中的消息。苏无名站在大理寺的庭院中,看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心中隐隐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而网的中心,似乎就在那重重宫闱之内。长安的夜,再次降临,不知又会掩盖多少暗涌与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