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西市边缘那处登记在王福名下的宅院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与周围零星亮着灯火的人家相比,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而阴森。连巡夜的武侯路过时,都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仿佛那高墙之内藏着什么不洁之物。
苏无名和卢凌风站在不远处的巷口阴影里,仔细观察着这座宅邸。卢凌风虽然醒了,脸色依旧苍白,左手包裹得严严实实,隐在披风下,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在夜色中锐利如鹰。费鸡师的金针渡厄强行将寒毒压制在四肢末端,换来十二个时辰的清醒和相对的行动能力,但这无异于刀尖跳舞,每一刻都在消耗他本已不多的元气。
“感觉如何?”苏无名低声问,目光并未从宅院方向移开。
“无妨。”卢凌风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薛环确定里面只有清晨出来买菜的那个老婆子?”
“监视了一天,只见到她进出。但这宅子不小,藏个把人轻而易举。”苏无名道,“欧阳泉今日告假,闭门不出,但这处宅子与他管家欧阳明有关,欧阳明又死得蹊跷,还与那锦盒牵扯不清…此地必须一探。”
卢凌风点了点头,尝试调动内力,一股针扎般的刺痛立刻从四肢传来,让他眉心微蹙,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右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他的长枪太过显眼,今夜并未携带。
“你留在外面策应。”苏无名看出他的勉强,“我和樱桃进去。”
卢凌风立刻反对:“不行,里面情况不明…”
“你现在的状态,进去反而容易打草惊蛇。”苏无名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若有变故,你在外接应更为重要。况且,只是探查,并非强攻。”
卢凌风抿紧了唇,他知道苏无名说的是事实。那股阴寒之气如同附骨之疽,时刻侵蚀着他的经脉,强行运功只会加速寒毒反噬。他看了一眼身旁如同暗影般悄无声息的樱桃,终是点了点头:“小心。”
樱桃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对着苏无名微微颔首。
两人不再多言,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靠近宅院的高墙。苏无名虽不擅轻功,但身手也算敏捷,在樱桃的协助下,顺利翻过墙头,落入院内。
院内一片死寂,与前院一墙之隔的内宅更是漆黑一片,唯有角落的一处厢房,窗户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烛光,在夜风中摇曳,更添几分诡异。
苏无名和樱桃交换了一个眼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那亮灯的厢房靠近。脚下的落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极致的安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靠近窗边,苏无名用手指沾了点唾液,轻轻点破窗纸,凑近朝里望去。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个老妪背对着窗户,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前,似乎在缝补着什么。她身形佝偻,动作迟缓,看上去并无异常。但苏无名的目光却立刻被屋内角落的一个东西吸引了——那是一个半人高的紫檀木箱子,箱盖上,赫然雕刻着一朵精致的莲花纹样!
苏无名心头一震,与樱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难道锦盒就在这箱子里?还是这箱子本身就有问题?
就在这时,那老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缓缓转过头来。烛光映照下,她的脸布满皱纹,眼神浑浊,但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诡异的笑容。
苏无名和樱桃立刻矮身躲到窗下。
屋内传来老妪沙哑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说话:“…来了…就知道会来…躲不掉的…”
苏无名心中一凛,这老妪似乎知道他们会来?
他正待细听,忽然,一阵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乐声飘了过来。这乐声调子古怪,不成曲调,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用某种古老的乐器,生涩地吹奏着残破的谱子。声音的来源,似乎是宅院更深处。
苏无名对樱桃打了个手势,两人放弃探查这处厢房,循着那诡异的乐声,向内宅深处摸去。
越往里走,乐声越发清晰,但那调子也越发令人不适,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听得人头皮发麻。最终,他们在一处看似荒废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乐声,正是从院中那间最大的正房里传出的。
院门虚掩着,苏无名轻轻推开一条缝隙。院内杂草丛生,显然久未打理。正房的门窗紧闭,但那诡异的乐声却毫无阻碍地穿透出来。
苏无名示意樱桃留在院外警戒,自己则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靠近正房,凑到窗边,再次点破窗纸向内窥视。
这一看,饶是苏无名见多识广,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房内没有点灯,只有几盏昏黄的油灯放置在角落,光线晦暗不明。一个穿着宽大黑袍、背对着窗户的身影,正坐在一个蒲团上,手中拿着一支形状古怪、似埙非埙的黑色乐器,正在吹奏。那诡异的乐声正是源于此。
而在那黑袍人的面前,竟然整整齐齐地跪坐着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个个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仿佛完全沉浸在那诡异的乐声之中。更让人心惊的是,这些人的额头上,都用朱砂画着一个小小的、扭曲的莲花图案!
苏无名立刻认出,这图案与欧阳明尸体旁发现的那个图案,以及欧阳泉极度恐惧的“莲花”,如出一辙!
这是…某种邪教的仪式?
那黑袍人吹奏的乐声越来越急,调子也越发尖锐刺耳。跪坐着的那些人开始随着乐声微微摇晃身体,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嗬嗬”声,表情变得痛苦而迷乱。
苏无名心知不能再等下去,必须制止这邪异的仪式,并抓住这个黑袍人!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刀,一脚踹开房门,厉声喝道:“大理寺查案!住手!”
乐声戛然而止。
那黑袍人缓缓放下手中的乐器,却并未转身。
而那些原本跪坐着的男男女女,在乐声停止的瞬间,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齐刷刷地瘫软在地,失去了意识。
“阁下何人?在此装神弄鬼,所为何事?”苏无名持刀警惕地盯着那黑袍人的背影。
黑袍人依旧没有转身,而是发出了一阵低沉沙哑的笑声,这笑声干涩难听,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苏无名…你果然找来了…比我想象的要快一些…”
他竟然一口道破了苏无名的身份!
苏无名心中警铃大作,沉声道:“你认识我?欧阳明是你杀的?锦盒在何处?”
“认识?呵呵…”黑袍人慢悠悠地站起身,他终于转了过来。烛光映照下,他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鬼怪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苏无名,“苏少卿大名,如雷贯耳。至于欧阳明…一个不听话的奴才,死了便死了。锦盒…那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冥火教?还是…莲花?”苏无名紧握刀柄,试图从他的话语和眼神中找出破绽。
听到“莲花”二字,黑袍人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但并未逃过苏无名的眼睛。
“知道的太多,会短命的,苏少卿。”黑袍人声音转冷,“就像外面那个姓卢的小子一样。”
苏无名心头巨震,他怎么会知道卢凌风在外面?还知道他中了寒毒?
就在苏无名心神微分的这一刹那,那黑袍人猛地一挥手,一股浓密的、带着刺鼻腥味的黑烟瞬间从他袖中喷涌而出,迅速弥漫整个房间!
“屏住呼吸!”苏无名急退的同时大喝,但已经晚了少许,吸入了一丝那黑烟,顿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与此同时,院外传来了樱桃的轻叱声以及兵刃交击之声!
苏无名心知中计,强忍着眩晕感,挥刀向前冲去,想要拦住那黑袍人。但黑烟弥漫,视线受阻,只听到一阵衣袂破风声,那黑袍人似乎撞破了后窗,遁走了。
苏无名不敢恋战,担心外面的卢凌风和樱桃,立刻退出房间,挥散眼前的黑烟。
院外,樱桃正与两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蒙面人缠斗在一起。那两个黑衣人武功路数诡异,身形飘忽,配合默契,樱桃虽轻功卓绝,但在两人的围攻下,一时也难以脱身。
而卢凌风也已从藏身处冲出,他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右手持刀,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正与另一个试图从侧面袭击樱桃的黑衣人交手。他的动作明显不如往日迅捷凌厉,每一次挥刀格挡,身体都会微不可查地晃动一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是在强行压制着体内的寒毒与人对敌。
苏无名见状,立刻加入战团,与卢凌风、樱桃三人背靠背,应对着四周不断逼近的黑衣人。这些黑衣人数量不多,只有五六人,但个个身手不凡,而且打法悍不畏死,极其难缠。
“没事吧?”苏无名格开一刀,侧头问卢凌风。
卢凌风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无妨。”但他微微颤抖的右手和愈发急促的呼吸,却暴露了他此刻的艰难。
必须尽快脱身!
苏无名目光扫视,发现那个吹奏诡异乐器的黑袍人并未远离,而是站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冷漠地注视着下方的战斗,那双露在面具外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擒贼先擒王!”苏无名低喝一声,示意卢凌风和樱桃掩护,自己则试图向那黑袍人所在的方向突进。
然而,那些黑衣人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攻势骤然加紧,死死将他们三人缠住。
卢凌风闷哼一声,为了替苏无名挡住侧面袭来的一刀,强行催动内力,一股钻心的寒意瞬间从四肢百骸反噬而上,让他眼前一黑,动作慢了半拍,左肩被刀锋划破,鲜血立刻浸透了衣衫。
“卢凌风!”苏无名和樱桃同时惊呼。
卢凌风踉跄一步,用刀拄地才勉强站稳,脸色已苍白如纸,但他眼神中的狠厉却丝毫未减,反而更盛。
就在这危急关头,宅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避让!”是薛环的声音!他带着一队大理寺的衙役赶到了!
原来,苏无名在进入宅院前,为防万一,便让薛环带人在外围接应,听到院内打斗声,薛环立刻带人冲了进来。
黑衣人们见大理寺援兵赶到,互相对视一眼,不再恋战,在那屋顶上黑袍人的一个手势下,迅速扔出几颗烟幕弹,借着烟雾的掩护,四散遁走,身形快得惊人,显然对地形极为熟悉。
那黑袍人也深深看了院中三人一眼,特别是强撑着站立、摇摇欲坠的卢凌风,冷哼一声,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连绵的屋脊之后。
薛环带人冲进院内,只见满地狼藉,苏无名和樱桃扶着几乎脱力的卢凌风,脸色都极其难看。
“大人!卢将军!你们没事吧?”薛环急忙上前。
苏无名摇摇头,查看卢凌风的伤势。左肩的刀伤不深,但寒毒显然因为方才的强行运功而有所反复,卢凌风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嘴唇泛着青紫色。
“快!送卢凌风回去!找费鸡师!”苏无名急道。
回到大理寺时,已是后半夜。费鸡师被从睡梦中揪起来,看到卢凌风的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一边骂骂咧咧地重新施针稳住寒毒,一边给卢凌风处理肩上的外伤。
“胡闹!简直是胡闹!老夫拼了老命用金针给你吊着时辰,是让你去跟人拼命的吗?再这么来一次,不用等十二个时辰,你现在就可以直接准备棺材了!”费鸡师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卢凌风左肩敷上特制的解毒金疮药,一边喋喋不休地数落。
卢凌风闭着眼睛,任由费鸡师摆布,紧抿的嘴唇显示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裴喜君闻讯赶来,看到卢凌风的样子,眼圈又红了,但她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帮忙递热水和干净的布巾。
苏无名将今夜所见详细告知了费鸡师和裴喜君。
“黑袍人…诡异的乐声…额画莲花的活人傀儡…”费鸡师捻着自己稀疏的胡子,眉头紧锁,“听起来像是某种失传已久的摄心邪术…用特定的音律配合药物,控制人的心神。那乐声的残谱,恐怕是关键。欧阳明额头也有莲花印记,难道他生前也被控制过?”
“很有可能。”苏无名沉声道,“那黑袍人认识我,也知道卢凌风中了寒毒。他对我们的行踪似乎了如指掌。”
“而且,他似乎很忌惮‘莲花’这个称呼。”樱桃补充道,她受了一点轻伤,手臂被划了一道口子,正在自己包扎,“我与他手下交手时,感觉他们的武功路数不完全是中原路子,带着点西域的诡谲。”
“西域…”苏无名沉吟,“冥火教的根基据说就在西域。但这‘莲花’,似乎比冥火教更让欧阳泉恐惧。”
“锦盒…”躺在床上的卢凌风忽然虚弱地开口,声音几乎微不可闻,“那箱子…”
苏无名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那紫檀木箱子我检查过了,是空的。锦盒不在里面。但箱子本身出现在那里,说明那处宅院确实与锦盒,与‘莲花’脱不了干系。”
线索似乎又多又乱,冥火教,莲花,诡异的乐声和摄心术,锦盒,欧阳明的死,卢凌风中的寒毒…这一切如同乱麻般交织在一起。
“当务之急,是稳住卢凌风的伤势,并找到那残谱或者解药。”苏无名压下心中的焦躁,对费鸡师道,“鸡师公,还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费鸡师叹了口气:“至阳之物,哪有那么好找…老夫再翻翻古籍,看看有没有压制这寒毒的其他方子。至于那残谱…若能弄到,或许能从音律反推出所用药物的一些特性,对解毒或有帮助。”
这时,一直沉默的裴喜君忽然怯生生地开口:“义兄…我…我或许能试着把今晚听到的那段乐声…画下来。”
苏无名一愣:“画下来?”
“嗯。”裴喜君点点头,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纸,“我虽不通音律,但对声音的起伏和节奏记得还算清楚。我可以试着用高低不同的线条,把那段旋律的走向画出来,虽然不可能完全还原,但大概的调子或许能记录一二。”
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办法!苏无名眼中闪过一丝希望:“好!喜君,你试试看!”
裴喜君坐到桌边,闭上眼睛,仔细回忆着那诡异、断断续续的乐声,手中的炭笔开始在纸上缓缓移动,勾勒出曲折的线条。
窗外,天色微熹,漫长而惊险的一夜终于过去。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只剩下不到十个时辰了。
卢凌风躺在床上,听着裴喜君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感受着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阴寒,眼神冰冷而坚定。他必须撑下去,不仅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更是要亲手揪出那个藏在暗处的黑袍人,以及他背后那朵诡异的“莲花”。
苏无名看着伏案描绘的裴喜君,又看了看床上勉力支撑的卢凌风,心中那股一定要破案、一定要救回同伴的信念愈发强烈。这长安城的水,比他想像的还要深,还要浑。
而此刻,欧阳泉府邸的书房内,一夜未眠的欧阳泉,正对着一幅空白的画卷,瑟瑟发抖。画卷旁,摆放着一小撮不起眼的、带着奇异香气的灰色香灰。他知道,那个存在,已经知道他见过苏无名了。他的末日,恐怕真的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