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的风里已经裹着年味儿了。轧钢厂的大喇叭从一早就在放《东方红》,间或插播两句厂长的新年致辞,声音透过厚厚的玻璃窗,飘进司机班的车库。周凯正给卡车轮胎打气,李怀德拎着个藤条筐从办公楼那边过来,筐里装着红富士苹果、冻梨,还有两串黄澄澄的香蕉——这年头香蕉金贵,厂里也就年底才舍得给工人发这点稀罕物。
“小周,领福利了!”李怀德把筐往他怀里一塞,“今年效益好,娄厂长特批的,每人十斤白面、五斤猪肉,还有这水果,够你过年招待亲戚了。”
周凯接过来,筐子沉甸甸的。他摸了个苹果擦了擦,咬了一大口,甜丝丝的汁水顺着喉咙往下淌。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另一个时空的出租屋里,对着泡面桶看跨年晚会,哪想得到,今年能捧着实打实的福利,站在1952年的阳光下,心里揣着个让他牵肠挂肚的人。
“谢李主任。”他笑了笑,眼角眉梢都带着暖意,“这香蕉,我得给昌平那边捎点去。”
李怀德了然地拍他胳膊:“给秦家姑娘带的吧?快去快回,下午就放假了,别耽误了赶年集。”
周凯心里早就长了草。他把福利往车库角落一放,跟工友打了声招呼,骑着自行车就往昌平赶。车筐里装着苹果和香蕉,还有他托人在王府井买的一块花布料——秦怀茹说过,想做件新棉袄过年。
风刮在脸上有点疼,可他蹬车的脚却越踩越有劲。路过永定门时,城墙根下已经支起了年货摊,卖春联的、炸糖糕的、捏面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有个穿蓝布棉袄的小姑娘举着串糖葫芦跑过,红得透亮的山楂果在他眼前晃了晃,周凯忽然就想起秦怀茹——她上次跟他去逛庙会,就举着串糖葫芦,吃得嘴角都沾着糖渣,眼睛亮得像星星。
“呆子,看啥呢?”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记忆里响起来。他猛地回神,车把晃了晃,差点撞到路边的石墩子。
到了昌平秦家村,秦怀茹家的烟囱正冒着烟。周凯把自行车支在院门口,刚要喊人,就见秦怀茹从灶房里探出头来,围裙上沾着面粉,鼻尖也是白的。“你咋来了?”她眼睛一下子亮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小跑着迎出来,“不是说二十九才放假吗?”
“想你了呗。”周凯把香蕉递过去,故意逗她。秦怀茹的脸“腾”地红了,抢过香蕉就往屋里躲,声音从门后飘出来:“我娘正炸丸子呢,你进来烤烤火。”
灶房里暖和得很,秦大娘正蹲在灶台前翻着油锅里的丸子,金黄的油花溅起来,香味裹着热气扑了满脸。“小周来啦?”秦大娘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个刚炸好的丸子,“尝尝,怀茹调的馅,放了花椒面,香着呢。”
周凯咬了一口,外酥里嫩,烫得直哈气。秦怀茹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睫毛上都沾着点火星子。“厂里发了啥?”她小声问,眼睛却盯着跳动的火苗。
“十斤白面,五斤猪肉,还有苹果香蕉。”周凯摸出那块花布料,“给你扯的,做件新棉袄吧,天蓝色的,你穿肯定好看。”
布料在火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秦怀茹的手指轻轻拂过,突然站起来往堂屋跑,回来时手里攥着个布包,塞给他一双棉鞋垫:“我纳的,里子是新棉花,你开车冷,垫着暖和。”
鞋垫上绣着并蒂莲,针脚密密实实的。周凯捏在手里,只觉得烫得慌,像揣了个小火炉。他想说“初六就娶你了,到时候天天给你开车”,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一句:“我明天来接你去赶年集吧?前门楼子那边可热闹了。”
秦怀茹刚要点头,秦大娘在一旁打趣:“这还没结婚呢,就天天黏在一块儿,等结了婚,还不得把门槛踩破?”秦怀茹的脸更红了,往灶门里添了把柴,火苗“噌”地窜起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挨在一起。
回厂的路上,周凯把鞋垫垫进棉鞋里,脚底下暖烘烘的,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摸了摸兜里的糖纸——那是刚才秦怀茹塞给他的水果糖,橘子味的,跟他上一世过年时吃的水果硬糖味道很像。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应该在超市里抢打折的年货,对着冷清的出租屋发呆,哪有这般牵肠挂肚的滋味?
腊月二十九,轧钢厂正式放假。周凯推着自行车往小叔周建设家走,胡同里已经热闹起来。张大妈在门口贴春联,“春风入喜财入户,岁月更新福满门”,字是胡同里的老秀才写的,笔力遒劲;隔壁王大爷正给门框上挂红灯笼,他孙子举着个小风车在旁边跑,风车“呼啦啦”转着,把年味撒了一路。
周建设家在胡同深处,一个带院的小平房。王秀莲正蹲在院里炸耦合,金黄的面皮裹着韭菜馅,在油锅里滋滋作响。“小凯来啦?”她往他手里塞了个刚出锅的耦合,“快进屋,你叔正写福字呢。”
堂屋里,周建设趴在八仙桌上,手里握着毛笔,红纸铺了一地。“来了?”他头也没抬,笔锋一转,一个饱满的“福”字跃然纸上,“给你留了张最大的,贴你那新房门上去。”
周凯的新房就在叔婶家隔壁,是去年厂里分的小平房,刚收拾出来,就等着年后娶秦怀茹过门。他拿起那张福字,红纸金字,看着就喜庆。“叔,我明天想回趟昌平。”
“去看怀茹啊?”王秀莲端着一盘炸好的耦合进来,“该去,姑娘家心思细,这年根底下,指定盼着你呢。”她往周凯兜里塞了把花生,“带点这个,怀茹她弟弟不是爱吃吗?”
夜里躺在床上,周凯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鞭炮声断断续续的,有孩子在胡同里放小呲花,“滋滋”地冒着火星。他摸出枕头底下秦怀茹纳的鞋垫,黑暗里,指尖抚过那些细密的针脚,像触到她温热的指尖。上一世的年总是冷清清的,这一世却被烟火气裹着,暖得让人想落泪——只是身边少了个人,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除夕这天,天还没亮,胡同里就飘起了肉香。周凯一早起来贴福字、挂灯笼,红绸子在门楣上打了个结,风一吹,哗啦啦地响。王秀莲喊他过去吃年夜饭的预备餐,其实就是顿丰盛的早饭:白面馒头、小米粥、炒鸡蛋,还有一碟酱肘子——这在这年头,算是顶顶阔气的了。
“多吃点,下午还得包饺子呢。”王秀莲给他盛了碗粥,“你叔去肉铺了,说要给你割二斤五花肉,包你爱吃的酸菜馅。”
周建设拎着肉回来时,肩上还扛着棵大白菜,嘴里哼着小曲:“今儿肉铺人多,好不容易抢着块带皮的,包饺子香!”他把肉往案板上一放,“对了小凯,刚才碰见秦家村来的亲戚,说怀茹她娘正给她试新棉袄呢,蓝布面的,说是你给扯的料?”
周凯的脸有点热:“嗯,她穿蓝色好看。”
“这孩子,脸还红呢。”王秀莲笑着打趣,手里的针线却没停——她在给周凯缝件新棉裤,藏青色的布,里面絮了厚厚的棉花,“年后就结婚了,到时候让怀茹也给你缝,姑娘家的针线,比我这老婆子细。”
下午的胡同成了孩子们的天下。周大军拎着串小鞭炮,在巷子里跑来跑去,“啪”地一声炸响,吓得张大妈家的猫窜上了树。周凯靠在门框上看,阳光洒在他身上,暖融融的。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还是上一世那个旁观者,隔着时光看别人的热闹,可指尖触到棉裤上的针脚,又分明是真实的暖意。
包饺子时,王秀莲往馅里放了硬币、红枣和糖块。“吃到硬币发财,吃到红枣甜甜蜜蜜,吃到糖块……”她看了周凯一眼,笑得意味深长,“就该娶媳妇了。”
周凯咬着饺子馅,心里却在想,秦怀茹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在包饺子?会不会也往馅里放这些小东西?她会不会吃到糖块,想起他来?
夜幕降临时,胡同里的灯笼都亮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白烟,混着饭菜香、鞭炮味,在冷空气里凝成白茫茫的一片。周凯和小叔一家围坐在炕桌旁,年夜饭算不上奢华,却满当当摆了一桌子:红烧肉、炸丸子、炒青菜,还有一大盆酸菜白肉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干杯!”周建设举起搪瓷缸,里面盛着散装白酒,“祝咱们小凯,新年娶媳妇,日子越过越红火!”
白酒辣得嗓子发烫,周凯却喝得眼睛发亮。他想起上一世的除夕,自己泡在网吧里,吃着泡面看跨年晚会,屏幕上的热闹与他无关。而现在,炕是热的,菜是香的,身边有人笑着闹着,心里还有个惦记的人——这样的年,才叫年啊。
守岁的时辰快到了,周凯揣了把糖块出门,想去胡同口放鞭炮。刚走到张大妈家门口,就见她孙子举着个灯笼,跟秦怀茹的弟弟小柱子长得一模一样。“小柱子?”他脱口而出。
那孩子愣了愣:“我叫狗剩。”
周凯笑了,摸出块糖给他。远处的鞭炮声越来越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他望着昌平的方向,心里默念:秦怀茹,新年快乐。
此刻的秦家村,秦家也正围着炕桌守岁。秦怀茹捏着个糖饺子,咬了一口,甜丝丝的糖汁流出来,沾了嘴角。“娘,周凯那边是不是也在放鞭炮?”她望着窗外的烟花,眼睛亮晶晶的。
秦大娘笑着擦去她嘴角的糖:“肯定啊,那孩子心细,指定想着你呢。”
秦怀茹低下头,手里攥着周凯送的那块花布料,布料上的天蓝色,像极了他看她时的眼神。她偷偷把一块红枣饺子放进碗里,心里盼着:吃到红枣,新的一年,就能快点见到他了。
大年初一的拜年声从清晨就开始了。周凯穿着王秀莲缝的新棉裤,跟着小叔去给胡同里的长辈磕头。张大妈塞给他一把糖,李大爷给了个红包(里面是两角钱),走到胡同口,碰见轧钢厂的工友们,互相道着“新年好”,手里的烟卷递来递去,烟雾里都是笑谈。
“小周,啥时候喝你喜酒啊?”李怀德拍着他的肩膀,红光满面。
“初六!您一定来!”周凯的声音响亮,心里却空落落的——要是秦怀茹在身边,该多好。
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周凯一早就起来,往昌平赶。自行车筐里装着两斤红糖、一瓶香油,还有王秀莲炸的耦合。路过永定门时,庙会正热闹,耍龙灯的、踩高跷的,锣鼓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他停下车,看着那些穿新衣的姑娘媳妇,忽然就想起秦怀茹——等结了婚,明年初二,就能牵着她的手来逛庙会了。
秦家村的村口,秦怀茹正踮着脚张望。远远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眼睛一亮,刚要跑过去,又想起娘说的“姑娘家要矜持”,硬生生站住了。周凯把自行车往树上一靠,从筐里掏出红糖:“给婶子的。”又拿出个油纸包,“这是我叔炸的耦合,你尝尝。”
秦怀茹接过来,指尖碰在一起,两人都红了脸。“我娘让你进去吃饺子。”她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灶房里,秦大娘正煮饺子,锅里冒着白气。秦怀茹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周凯坐在灶门前的小板凳上,看着她的发顶,忽然说:“怀茹,上一世我没过过这么热闹的年。”
“上一世?”秦怀茹不解地抬头。
“没啥。”周凯笑了笑,往灶里添了根柴,“就是觉得,能跟你一起等过年,真好。”
饺子煮好了,热气腾腾地端上来。秦怀茹夹了个放进他碗里:“你尝尝,我包的,放了糖块。”
周凯咬了一口,甜丝丝的糖汁在嘴里化开,心里也跟着甜起来。窗外的阳光正好,照进灶房,落在两人的碗沿上,落进彼此的眼睛里——这是1952年的新年,有烟火,有牵挂,有盼了又盼的重逢,还有往后漫长岁月里,数不尽的好日子在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