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的秋意比往年来得早。筒子楼的梧桐叶刚染上黄边,早晚的风就带着凉意,吹得走廊里各家的煤炉烟筒“呜呜”作响。周凯把最后一车钢材卸在新建的仓库门口时,额角的汗刚冒出来,就被风卷成了白汽。
“凯哥,嫂子咋样了?”小张递过来块干毛巾,“刚才调度室说,你家打电话来,让你早点回去。”
周凯心里一紧,往手上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知道了,我这就交车。”最近厂里扩建到了收尾阶段,运输队的活儿比往常忙了三倍,他从早到晚泡在驾驶室里,连回家喝口热汤的功夫都少,秦怀茹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他却连陪她去医院检查的时间都抽不出。
骑着自行车往家赶时,路过菜市场,他拐进去买了只老母鸡——是托王大姐攒了三天票证换的,本想晚上给秦怀茹炖汤,可看这天色,怕是又得耽误了。
刚到筒子楼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秦怀茹的呻吟声。周凯心里“咯噔”一下,拎着鸡就往楼上冲,推开房门,只见秦怀茹捂着肚子靠在床头,脸色发白,额头上全是汗。
“咋了?是不是要生了?”他扔下鸡就扑过去,声音都在抖。
“没事……就是有点疼。”秦怀茹攥着他的手,指节都白了,“刚才给老家打电话,娘说秋收太忙,走不开,要过阵子才能来……”
周凯的心沉了沉。丈母娘是指望不上了,他这边又脱不开身,这可咋整?
“我请几天假!”他当机立断,“天大的活儿也没有你重要!”
“别!”秦怀茹赶紧拉住他,“厂里扩建正忙,你这时候请假,不是给李主任添乱吗?我……我能行,实在不行,我找王大姐帮忙。”
正说着,走廊里传来王大姐的声音:“小秦咋样了?我刚熬了小米粥,给你端过来了。”她推门进来,看见屋里的情形,赶紧说,“这是快生了吧?不行就赶紧去医院!小周,你别慌,我让我们家老张去叫车!”
周凯看着手忙脚乱的王大姐,又看看强撑着的秦怀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胀。
当天晚上,秦怀茹的阵痛越来越频繁。周凯守在床边,一夜没合眼,天亮时,他忽然想起个人——秦怀茹的妹妹,小金茹。
“怀茹,让金茹来一趟吧?”他试探着说,“她今年快十二了,懂事了,过来能帮你搭把手。”
秦怀茹愣了愣,随即点头:“我咋忘了她!金茹这孩子能干,来了我也能松口气。就是……家里秋收忙,娘能放她来吗?”
“我打电话回去说!”周凯披上衣服就往楼下跑,“就说你这边急需人,秋收的活儿让村里帮衬着,咱给人家补点工分!”
托老乡辗转打了两通电话,三天后,小金茹终于出现在筒子楼门口。小姑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花布褂子,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还沾着点麦秸,背着个小包袱,怯生生地站在走廊里,看见周凯,小声喊了句:“姐夫。”
“金茹,快进来!”周凯赶紧把她拉进屋,“路上累坏了吧?你姐正念叨你呢。”
小金茹走进屋,看见靠在床头的秦怀茹,眼睛一下子红了:“姐!”
“傻丫头,哭啥。”秦怀茹笑着招手,让她到床边,“路上吃啥了?饿不饿?”
“娘给我煮了鸡蛋,我没舍得吃,给姐留着。”小金茹从包袱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三个圆滚滚的鸡蛋,还带着点余温。
周凯看着这一幕,心里暖烘烘的。他去厨房烧水时,听见姐妹俩在屋里说话,小金茹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地说家里的事:“娘说秋收完就来看姐,让我先过来搭把手,她还腌了咸菜,让我给姐带来……”秦怀茹听着,时不时笑两声,刚才的愁云散了不少。
有了小金茹帮忙,周凯总算能松口气。小姑娘看着瘦小,手脚却麻利得很:早上帮着生煤炉、熬粥,中午给秦怀茹擦身子、洗尿布,晚上还学着纳鞋底,一点不用人操心。王大姐见了,总笑着说:“这丫头比有些小子还能干,小周你捡着宝了。”
周凯每天下班回来,都能看见屋里亮着暖黄的灯,小金茹在厨房忙活,秦怀茹靠在床头,手里拿着本育儿手册在看,空气里飘着饭菜香。这种踏实的暖意,比任何安慰都管用。
这天他刚到家,就见小金茹举着个小布偶跑过来,脸上带着得意:“姐夫你看,我给小外甥做的!”那布偶是用秦怀茹的旧衣服改的,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周凯接过布偶,摸了摸她的头:“做得真好。等你姐生了,姐夫给你买块花布,做件新褂子。”
小金茹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小声说:“不用,我有衣服穿。能帮姐干活,我就高兴了。”她说着,又跑回厨房,给秦怀茹端洗脚水去了。
秦怀茹看着妹妹的背影,笑着对周凯说:“金茹在老家总被娘说‘闲不住’,来了这儿倒正好,比在村里强——村里的活儿重,她年纪小,干不动,来这儿至少能吃口饱饭。”
周凯点点头,心里忽然很感慨。小金茹在农村确实帮不上太多忙,来城里既能照顾秦怀茹,又能让她过几天安稳日子,这或许就是最好的安排。
秋意渐浓时,秦怀茹的肚子越来越沉,走路都得小金茹扶着。周凯把厂里的事交代给小张,尽量准时回家,晚上帮着捶腿、揉腰,听着她念叨孩子的小名,心里的期待越来越浓。
筒子楼的梧桐叶落了一地,被风吹得在走廊里打旋。周凯看着窗外的月光,听着屋里姐妹俩的轻声细语,忽然觉得,日子就该这样——有盼头,有依靠,哪怕忙点累点,心里也是满的。
新生命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