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渣厂的休息日,静得能听见风卷着尘土划过窗棂的声音。周凯坐在炕沿上,手里拿着块磨得发亮的铁皮,正往缺了角的簸箕上钉钉子。秦怀茹坐在对面,手里的针线在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上穿梭,线轴转得慢悠悠的,像这被拉长的日子。
“以前这时候,你总说要带钢蛋铁蛋去公园划船。”秦怀茹忽然开口,针尖在布上顿了顿,“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日子,可真松快。”
周凯“嗯”了一声,锤子敲在钉子上,发出沉闷的响。他不是不想出门,是不敢。街上的景象太刺眼——墙根下缩着的逃荒者,骨瘦如柴的手伸着,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乞讨声;救济站门口排着长队,每个人手里都攥着皱巴巴的救济票,眼神空得像口枯井;甚至有回他早起拉货,看见巷口躺着个穿破烂棉袄的人,身体已经硬了,苍蝇嗡嗡地围着转,直到中午才有专人来收走。
“外面乱,孩子们出去容易吓着。”周凯把钉好的簸箕放在一边,上面的补丁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结实劲儿,“待在家里挺好,安全。”
秦怀茹没再说话,只是把缝好的衣服往钢蛋身上比了比。这两年,她下班路上再也不绕去百货公司看新布料了,也没了和周凯去河边散步的心情。纺织厂的姐妹们凑在一起,说的不是哪家的布好看,是哪家的男人去郊区挖野菜摔断了腿,哪家的孩子饿晕了被送进医院。连走路的脚步,都透着股沉甸甸的疲惫。
“姐,钢蛋把铁环滚到床底下了。”秦京茹抱着小安从里屋出来,十六岁的姑娘脸上没什么血色,却比刚来的时候沉稳多了。她把小安放在炕上,转身去够床底的铁环,蓝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是天天抱孩子蹭的。
“让他自己捡,都多大了。”秦怀茹嗔了句,眼里却带着软意。
秦京茹笑了笑,还是把铁环够了出来,递给趴在地上的钢蛋。她靠在门框上,望着院里那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忽然想起半年前跟着周凯去郊区拉货时看见的景象——公路边的沟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人,有老人,有孩子,瘦得只剩层皮,嘴巴半张着,像是还在喊饿。司机师傅说,那是逃荒没挺过来的,每天都能看见。
那时候她才真正明白,自己能站在这有院墙的院子里,能每天喝上掺着红薯的粥,是多大的福气。老家的信早就断了,她不敢问,也不敢想,只知道去年冬天托人捎回去的那袋玉米,或许能让爹娘多撑些日子。
“京茹,发啥愣呢?”秦怀茹递过来一块烤红薯干,“垫垫,刚从地窖里拿的。”
秦京茹接过来,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红薯的甜混着点土腥味,在这饥荒年月,已是难得的滋味。她想起刚到城里时,总觉得带孩子累,怨过姐夫没给她找个轻松的活计,可现在看着街上那些面黄肌瘦的逃荒者,才知道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顿顿吃饱,已经是老天爷格外开恩。
“姐夫,下午我想去趟废品站,看看有没有能穿的旧衣服。”秦京茹忽然说,“街上那些逃荒的小孩,冻得直哆嗦。”
周凯抬眼看她,点了点头:“去吧,拿两块红薯干,别让人看见。”他知道秦京茹心善,却也得提醒她小心——这年头,一块红薯干都能让人红了眼。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光斑。钢蛋铁蛋在炕上玩翻花绳,秦怀茹在纳鞋底,周凯在修昨天坏了的风箱,秦京茹坐在门槛上,慢慢啃着那块红薯干。屋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响起的笑声和工具碰撞的轻响,像首平缓的曲子。
院门外,隐约传来救济站的喇叭声,喊着“排队领粥”,夹杂着哭喊声和争吵声。但这些声音被厚厚的门板挡着,像隔着一层棉花,模糊又遥远。
秦京茹望着紧闭的院门,忽然觉得,这扇门像个结界,把外面的绝望和里面的安稳隔开了。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街上那些逃荒的人能不能等到下一个春天,但她知道,只要这院门还关着,只要姐夫姐还在,只要锅里还有冒着热气的粥,她就有底气熬下去。
风又起了,吹得院墙外的枯草沙沙响。秦京茹把最后一点红薯干塞进嘴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该去废品站了,能多找件旧衣服,就多一个孩子能熬过这个冬天。
而门内的周凯一家,依旧守着这方小小的天地,用沉默和坚韧,对抗着门外那个瘦骨嶙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