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村的日子像村口那条河,不急不缓地淌着。从初二到初六,周凯几乎把这小村子的角角落落都走了个遍。白天跟着秦老汉去河边钓鱼,冰洞凿开时,能看见水里的鱼群倏忽游过,鱼竿一沉,就能钓上条巴掌大的鲫鱼;傍晚就坐在炕头,听秦淮茹的二叔讲村里的旧事,从土改说到互助组,说得兴起时,还会蘸着酒在桌上画当年分地的地界。
这几天,周凯总想起穿越过来的那几年。刚到这个时代时,他像个局外人,连说话都得揣着三分小心。在四九城没什么亲戚,唯一沾点血缘的小叔,早在几年前就响应号召,支援三线建设去了西南,至今杳无音讯。若不是娶了秦淮茹,他怕是连个能踏实过年的地方都没有。
“还是村里好。”周凯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看着钢蛋和铁蛋在冰面上打滑,笑着对身边的秦淮茹说,“钓钓鱼,晒晒太阳,比在城里看大字报舒心多了。”
秦淮茹裹紧了围巾,往他手里塞了个热红薯:“你啊,就是懒。等开春了,让爹给你在河边搭个棚子,你有空就来住几天。”
周凯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淌到心里。他知道,这只是句玩笑话——厂里的事离不开他,城里的家也得守着,哪能真在村里长住。可这玩笑,听着就舒心。
初六这天下午,周凯帮着秦老汉修补完鸡窝,坐在院子里抽烟。秦家村的村长,也就是秦淮茹的二叔秦大柱,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见了他就喊:“周凯,过来喝两盅?”
周凯应着,跟着他进了屋。秦大柱的婆娘端上花生和腌菜,两人就着炕桌喝起了米酒。
“后天就回城了?”秦大柱抿了口酒,“城里现在还乱不?”
“也就那样,批斗会少了点,生产抓得紧了。”周凯含糊地应着,话锋一转,“二叔,有个事想跟你念叨念叨。”
秦大柱放下酒杯:“你说。”
“村里要是来下放的人员,”周凯压低了声音,目光落在炕桌上的酒盅里,“能照应就照应点,别太严厉。谁也说不准以后的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秦大柱愣了愣,眉头皱了起来:“你是说……那些‘黑五类’?上面说了,要‘批倒批臭’,咱要是松了,被人捅出去……”
“我知道分寸。”周凯打断他,“不是让你包庇,就是别往死里逼。干活给口饭吃,天冷了给床厚被子,不算出格吧?”他看着秦大柱,“这些人里,有不少是有学问、有本事的,万一哪天政策变了,人家回去了,记着这份情,总比结仇强。”
秦大柱没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酒。院子里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还有秦京茹喊石头回家吃饭的声音,屋里一时静得只剩下窗外的风声。
周凯知道,这话在现在说,有点“不合时宜”。可他见过太多起起落落——前几年还风光的干部,转眼就成了批斗对象;今天被踩在脚下的“坏分子”,说不定明天就成了“落实政策”的重点对象。这时代的风向变得太快,谁也不能保证自己永远站在“对”的那一边。
“我也就是提个醒。”周凯拿起酒杯,跟秦大柱碰了一下,“听不听得进去,全在二叔你。听进去了,是你的缘分;听不进去,也没什么。”
秦大柱闷声喝了口酒,含糊地“嗯”了一声,没再搭话。
周凯没再多说。有些话,点到为止就好。说多了,反而容易惹麻烦。
晚上,秦淮茹在灯下收拾行李。钢蛋和铁蛋已经睡熟了,小脸蛋上还带着玩雪后的红晕。她把秦老汉给的红薯干、秦京茹腌的酸菜,还有二叔塞的两斤新米,一样样往帆布包里塞,边塞边念叨:“城里啥都得凭票,带点干货总没错。”
“少带点,路上沉。”周凯坐在旁边,帮她理着绳子,“明天一早的车,得赶早。”
“知道。”秦淮茹回头看了他一眼,“下午听你跟二叔说下放人员的事,他能听进去不?”
“不好说。”周凯笑了笑,“他是村长,得顾着村里的安稳,也得看上面的脸色。咱们尽到心就成。”
秦淮茹叹了口气:“这日子,啥时候能安稳点啊。”
“快了。”周凯握住她的手,“会好起来的。”
他不知道这话是说给秦淮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夜色渐深,秦家村的灯一盏盏灭了,只剩下远处几声狗吠,和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周凯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秦淮茹和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明天一早就得回城了,那里有批不完的文件,有防不完的明枪暗箭,还有随时可能冒出来的“运动”,哪有村里这般踏实。
可他知道,必须回去。厂里的生产刚有起色,李怀德一个人撑着不容易;家里的房子、粮本、工作,都系着一家人的生计,躲不过去。
天蒙蒙亮时,秦老汉已经起来套车了。驴车“咯噔咯噔”地碾过村道的积雪,把他们送到了汽车站。秦京茹抱着石头,赵磊拎着行李,秦淮茹的二叔和三叔也来送行了,站在寒风里,一遍遍叮嘱“路上小心”“到了城里捎个信”。
周凯回头望了一眼秦家村,炊烟正从屋顶升起,像一条细细的线,拴着他这几天的惬意和不舍。他朝送行的人挥了挥手,转身踏上了公共汽车。
车开了,秦家村渐渐缩成了远处的一个黑点。周凯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树,心里想着对二叔说的那些话。
或许,这就是乱世里的生存之道——不把话说满,不把事做绝,像河边的芦苇,看着柔弱,却能在风雨里扎根。
至于秦大柱听没听进去,就像他说的,是缘分。
而他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份乡野的余温,好好走接下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