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的四九城,年味还没散尽,胡同里偶尔能听见零星的鞭炮声,但钢渣厂的宿舍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气息。周凯和秦淮茹收拾了一上午,把从秦家村带回来的红薯干、酸菜分门别类码进地窖,又给钢蛋和铁蛋的书包缝了新补丁——两个半大的小子已经十四岁,正是爱惹事的年纪,在村里野了几天,回来时裤脚还沾着泥,秦淮茹一边缝补一边念叨:“回了城就得收收心,别跟着院里的半大孩子瞎跑,听见没?”
钢蛋梗着脖子:“知道了妈,我们就去操场打打球。”
铁蛋跟着点头,眼睛却瞟着桌上的弹弓——那是秦老汉给他们做的,木头把儿磨得光滑,在村里打鸟百发百中。
周凯坐在炕沿上,看着两个儿子,眉头微蹙:“城里不比村里,少管闲事,少凑热闹。看见戴红袖章的躲远点,听见没?”
他的语气比平时重了些,钢蛋和铁蛋不敢再顶嘴,乖乖应了声“嗯”。秦淮茹看了周凯一眼,眼里带着点担忧——她知道,男人是怕孩子们被城里的乱局牵连。
下午,周凯和秦淮茹坐在桌边,就着昏黄的灯光聊起了往后的打算。
“厂里产能恢复了四成,李怀德说想再招几个学徒,你觉得……”周凯话没说完,就被秦淮茹打断。
“别沾招人这事。”她压低声音,“现在招工讲究‘根正苗红’,万一招个背景复杂的,将来出事了都得连累你。”
周凯点头:“我知道,就是跟你念叨念叨。开春后原材料可能更紧张,得提前跟采购科打招呼,多备点煤和铁矿石。”
秦淮茹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咱们一家人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远处传来“哐当”的铁门声,是厂里的夜班工人上工了。周凯望着窗外,心里清楚,安稳日子从来不是等来的,得一点点守着,护着。
初八一早,周凯踩着薄冰往厂里走。北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却让他脑子更清醒。厂门口已经有不少工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嘴里哈着白气,聊着过年的新鲜事,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周处,新年好!”
有人笑着打招呼,周凯点头回应。刚走到门房附近,就看见易中海提着个布包往里走,两人目光对上,易中海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周凯,回来了?”
“嗯,易师傅早。”周凯应道。
易中海没再多说,脚步匆匆地往里走,背影看着比年前更佝偻了些。周凯知道,许大茂和刘海中倒台后,院里的“一大爷”权威也弱了,加上他年纪大了,在车间里渐渐被边缘化,日子怕是不好过。
“周处!”一个洪亮的声音插进来,老张拎着个铝制饭盒跑过来,脸上堆着笑,“听说您回秦家村过年了?村里热闹不?”
老张是厂里的“百事通”,消息比广播还灵,哪个车间的主任换了,哪个科室分了年货,他都门儿清。周凯笑着点头:“还行,比城里安生。”
“那可不。”老张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城里这年过得不太平,听说西城那边又斗倒了几个‘走资派’,游街游了三天。咱厂能安稳开工,全靠李厂长压着。”
周凯没接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上工吧,别迟到了。”
往里走时,在通往车间的岔路口,撞见了许大茂和刘海中。
两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袖口磨破了边,正低着头往厕所的方向挪。许大茂手里拎着个粪桶,桶沿沾着黄渍,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几天没梳;刘海中更惨,背上背着个大竹筐,里面装着刚捡的废铁,腰弯得像只虾米,每走一步都喘得厉害。
看见周凯,两人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抵到胸口,脚步也加快了些,像是怕被他认出来。周凯的目光在他们身上顿了顿——这两人怕是整个年都没歇着,看这模样,少不了挨批斗、受折腾,往日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只剩下小心翼翼的卑微。
他没说话,径直往前走。心里没什么快意,只觉得有点沉。这时代就是这样,起起落落太快,昨天还耀武扬威的人,今天就能跌落尘埃,谁也不知道明天会轮到谁。
路过食堂时,没看见傻柱。周凯想起年前的安排,傻柱现在负责厂里的小灶,专门给领导和技术骨干做饭,不用像普通工人一样早到,倒也落得清闲。
办公室里,李怀德已经到了,正对着一堆报表发愁。见周凯进来,他抬了抬眼皮:“回来了?坐。”
“李厂长,新年好。”周凯坐下,接过他递来的热茶。
“好啥好。”李怀德揉着太阳穴,“刚接到通知,这个月的煤配额又减了两成,得想办法从别处调点。”
“我让采购科去周边公社问问,看有没有富余的。”周凯说。
“行。”李怀德点头,“上午开个会,跟各车间主任通个气,把这个月的生产指标再明确下,别出岔子。”
上午的会开了两个小时,无非是强调“抓革命,促生产”,要求各车间严把质量关,少出废品。周凯坐在旁边,听着李怀德慷慨陈词,看着底下人频频点头,心里清楚,这些话听着简单,落实起来难——原材料紧张,工人心思不稳,哪一样都得盯着。
散会后,他去车间转了转。翻砂车间的炉火正旺,钢水映得工人们满脸通红;轧钢车间的机器“哐当”作响,钢板从轧机里出来时,带着灼热的气浪。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可周凯总觉得,平静的表面下,藏着看不见的暗流。
傍晚下班时,夕阳把厂房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凯走出厂门,看见许大茂还在清扫厕所门口的积雪,动作迟缓,像是耗尽了力气。刘海中则蹲在废料堆旁,用锤子敲着废铁,敲一下,喘口气,声音在空旷的厂区里显得格外孤单。
他没再停留,加快脚步往家走。晚饭时,秦淮茹做了红薯粥和腌菜,钢蛋和铁蛋说在学校没惹事,秦淮茹这才松了口气。
周凯喝着粥,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回城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没有波澜,却处处透着紧绷。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还得这样小心翼翼地过下去,守着家人,守着工厂,守着这乱世里的一点点安稳。
至于明天会怎样,谁也说不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