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何雨水,今年十二岁。
院子里的老槐树又落了一层叶,扫院子的大爷说,这是入秋的第三场了。我蹲在门槛上数地上的叶脉,像在数这些年熬过去的日子。
1953年的冬天最冷,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爸何大清揣着他那把磨得发亮的菜刀,跟着隔壁院那个总穿花棉袄的白寡妇走了,临走时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哥傻柱把我搂在怀里,他身上有股锅炉房的煤烟味,却比家里冷灶膛暖和多了。他说:“雨水不怕,哥养你。”
那时候院里还有周凯哥。他住东屋,总爱给我和哥送些白面馒头,说他单位发的吃不完。有次龙老太太把我的毽子藏起来,说“丫头片子不该玩这个”,是周凯哥帮我找回来的,还帮我重新扎了鸡毛,飞得比以前还高。他搬走那天,塞给我一个红绸子包,里面是两块水果糖,他说:“雨水要好好长,日子会甜的。”
可周凯哥走了之后,甜日子好像就跟着断了。
哥在食堂当厨师,每天天不亮就去上班,天黑透了才回来。他总说食堂的饭菜香,可我知道,他自己的饭盒里多半是掺了麸皮的窝窝头。易大爷总在哥面前夸我“懂事”,塞给我半块饼子,可哥一转身去上工,易大爷就会把饼子收回去,说“给东旭家的娃留着,他们更饿”。
龙老太太的屋里总飘着香味。有次我路过她窗下,看见她把哥送去的白面馒头藏在床底下的木箱里,看见我时,立刻把箱子锁了,翻着白眼说:“小丫头片子,眼睛别那么尖。”我捏着衣角跑回家,哥问我怎么了,我没敢说。
这两年哥像变了个人。他总往贾东旭家跑,把食堂省下来的窝窝头、甚至偶尔发的肉包子都送过去。有次我放学回来,看见家里的米缸空了,灶台上只有一碗野菜糊糊,哥却说:“贾嫂子带着俩娃不容易,咱忍忍。”我饿得直哭,他就蹲下来哄我:“雨水乖,等哥发了工资,给你买糖吃。”可工资发下来,他又说要先给贾东旭家买煤。
院里的人好像都不喜欢我。二大妈看见我总皱眉头,说我“闷葫芦似的不讨喜”;三大爷算账时看见我,就赶紧把算盘收起来,生怕我多瞅一眼。我不明白,我没偷没抢,只是想安安静静等着哥回来,为什么他们都躲着我?
昨天放学,我在胡同口看见周凯哥以前住的那间屋,新搬来的人家在晒被子,花花绿绿的,不像我们家,只有洗得发白的旧棉絮。我站在那儿看了好久,手里还攥着周凯哥当年给的那块糖纸,红得像院里的石榴花。
夜里饿醒了,听见哥在叹气。月光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照在他粗糙的手上,那双手炒过香喷喷的菜,也搬过沉重的煤块,却总也填不满这个家的空。我摸着自己干瘪的肚子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走得远远的,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那里有吃不完的馒头,有不会藏起糖的奶奶,有像周凯哥那样会对我笑的人。
天快亮时,我又睡着了。梦里有周凯哥给的水果糖,甜得让人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