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晓娥踩着暮色回到娄家公馆时,朱漆大门前的两盏铜灯刚被佣人点亮,暖黄的光淌在青石板上,映得门楣上“娄府”两个鎏金大字泛着温润的光。她仰头望了望这座盘踞在城角的老宅院,飞檐翘角藏在暮色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这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却在近些年渐渐染上了沉郁的气息。
“小姐回来了。”老管家福伯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帆布包,“先生在书房等您,说您回来就直接上去。”
娄晓娥点点头,踩着红木楼梯往上走,高跟鞋敲在台阶上的声响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清晰。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昏黄的灯光,还夹杂着熟悉的雪茄味——父亲娄半城又在对着那幅《寒江独钓图》出神。
“爸。”她轻轻推门进去。
娄半城转过身,手里捏着雪茄,银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女儿脸上,带着审视:“今天去厂里了?我听福伯说,你绕路去了图书室。”
娄晓娥没隐瞒,走到紫檀木书桌旁坐下,指尖划过桌面上的烫金镇纸:“碰到周凯了。”
“周凯?”娄半城眉峰微挑,吐出一口烟圈,“钢渣厂那个后勤副处长?”
“嗯。”娄晓娥点头,声音放轻了些,“他跟我说了段旧事,说1950年冬天,是爸您同意刘师傅把他领进钢渣厂的。”
娄半城的动作顿了顿,烟蒂上的火星明灭了一下。他放下雪茄,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牛皮笔记本,翻开泛黄的内页:“你说的是那个总蹲在煤棚里的半大孩子?当时刘三跟我磨了三天,说那小子认得字,还会背《机械原理》,是块好料。”他指尖点了点笔记本上的字迹,“我当时在厂里管人事,顺手签了个字,倒记不太清具体模样了。”
“他没忘。”娄晓娥望着父亲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说您当时拍着刘师傅的肩膀说‘年轻人肯学就该给机会’——爸,您还记得这句话吗?”
娄半城沉默了。书房里只剩下挂钟滴答的声响,他重新拿起雪茄,却没点燃,只是捏在指间转着圈。这些年厂里风云变幻,他从厂长变成挂名顾问,见惯了人走茶凉,早已懒得回想当年的事。可周凯这名字,他其实有印象——去年钢渣厂扩建成万人大厂时,报上来的领导班子名单里,这个名字后面跟着一行小字:“1950年由刘三引荐入职,从学徒至副处长,无背景,全凭实绩”。
“他跟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娄半城的声音沉了些,“最近技术科那帮人总拿‘历史问题’说事,他是不是想借机攀关系?”
“不是的。”娄晓娥急忙摇头,想起周凯说“重耳生于外而死于内”时的眼神,那里面没有谄媚,只有一种坦诚的提醒,“他说……说您常讲这句老话,还说‘该想想出路了’。”
“重耳生于外而死于内……”娄半城重复了一遍,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自嘲,“这小子倒敢说。他是看出来,我被‘娄家公馆’这四个字困住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晚风吹进书房,带着护城河的潮气。远处的钢渣厂灯火通明,高炉的火光染红了半边天——那片曾经由他主持设计的厂区,如今已经扩建得认不出原貌,而他这个“老资本家”,反倒成了被时代推着走的局外人。
“爸,周凯不是外人。”娄晓娥走到父亲身边,声音带着恳求,“他从学徒做到副处长,钢渣厂万把人,没人不服他。上次厂里搞后勤改革,他砍掉了三个冗余部门,连厂长都让他三分。这样的人,犯不着攀附咱们娄家。”
娄半城望着窗外的火光,沉默了很久,忽然问:“他明天晚上有空吗?”
娄晓娥一愣:“爸您……”
“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娄半城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福伯的红烧肉做得地道,让他尝尝。”他转过身,眼里闪过一丝锐利,“我倒要看看,能说出‘重耳生于外’的年轻人,到底有几分筋骨。”
第二天傍晚,周凯踩着点走到娄家公馆门口时,铜灯已经亮得刺眼。福伯引着他穿过天井,青砖地上的青苔被扫得干干净净,廊下挂着的宫灯晃出暖黄的光晕,倒比厂里的白炽灯柔和得多。
“周先生里面请,我家先生在花厅等您。”福伯推开雕花木门,一股红烧肉的香气混着檀香扑面而来。
周凯走进花厅,只见娄半城坐在八仙桌主位,穿着藏青色绸衫,银丝眼镜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打量。花厅的陈设古雅,墙上挂着郑板桥的竹石图,八仙桌上摆着四冷四热,中间的白瓷盆里盛着油亮的红烧肉,酱汁在灯光下泛着红光。
“周凯是吧?坐。”娄半城抬手示意他坐在对面,“晓娥说你还记得1950年的事,难得。”
周凯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他这辈子进过最体面的地方,是厂里的会议室,哪见过这般讲究的排场?可他面上没露怯,挺直脊背道:“娄先生的情分,不敢忘。没有您签的那张入职单,我现在说不定还在煤棚里冻着。”
娄半城笑了笑,给他倒了杯黄酒:“我签过的单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大多记不清了。但你不一样——万人大厂的后勤副处长,不是靠运气能坐稳的。”他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在周凯碗里,“尝尝福伯的手艺,比你们厂里食堂的大锅菜强点吧?”
周凯咬了一口,肉香混着黄酒的醇厚在嘴里散开,确实比食堂的红烧肉多了层说不出的绵密。他点头道:“好吃。福伯的火候掌得准,肥的地方化在嘴里不腻,瘦的地方也不柴。”
“懂行。”娄半城眼里多了几分赞许,“这红烧肉得用五花三层的黑猪肉,先煎出油脂,再用冰糖炒糖色,加绍酒焖足两个时辰。急不得,一急就出不了这味。”他话锋一转,“就像你们搞后勤改革,去年砍那三个冗余部门,不少人骂你急功近利,你怎么就敢拍板?”
周凯放下筷子,语气平静:“娄先生您当年设计三号高炉时,不也把原定的三个月工期压成了一个半月?您说‘图纸上的数字准了,现场就不能拖’。”
娄半城的动作顿了顿,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年轻人。他原以为对方会说些“为了厂子效益”的套话,却没想到他竟记得自己二十年前在工地说过的话——那会儿周凯还是个跟在师傅身后递扳手的学徒,居然把这话记了这么多年。
“你倒是用心。”娄半城端起酒杯,“我听说,技术科最近在查‘历史问题’,有人把我名字报上去了?”
周凯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闪:“是有这事,但查不出实据。娄先生当年把厂子捐给国家时,手续比教科书还规范。”他顿了顿,语气诚恳,“但架不住人多嘴杂,您总待在公馆里,难免被人当靶子。”
娄半城没接话,反而问:“晓娥说你提了‘重耳’?”
“是,现在国内生意人,越来越难了。”周凯点头,
娄半城拿起文件,指尖划过“总顾问”三个字,忽然笑了——他总算明白这年轻人的意思。所谓“重耳生于外”,让他躲,是让他换个地方站着。离开“娄家公馆”这个被人盯着的牢笼,去别的地方发挥用处,反倒能避开那些明枪暗箭。
“你这小子,比刘三说的还精明。”娄半城把文件推回去,却从抽屉里拿出个黄铜钥匙递给周凯,“这是我当年买的南城的一套小四合院,给你了。”他端起酒杯,与周凯的杯子轻轻一碰,“酒你得喝,这杯算我谢你——不光谢你提的醒,还谢你没让当年那句‘肯学就给机会’成了空话。”
周凯仰头饮尽杯中酒,黄酒的暖意从喉咙淌到心里。花厅的宫灯晃着,红烧肉的香气漫在空气里,他忽然觉得,这趟娄府之行,比砍掉三个冗余部门还值当——有些恩情要还,有些困局要破,而最好的方式,从来不是退避,是换个地方,接着发光。
窗外的风还在吹,护城河的潮气混着肉香飘远,娄半城望着对面年轻人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十几年前那个蹲在煤棚里的少年,眼里也是这股子亮得扎人的光。
原来有些种子,埋在土里十几年,真能长成遮风挡雨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