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凯在后勤处核对第三季度的物资报表时,钢笔尖在“藤编安全帽库存”那行顿了顿。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算算日子,距离上次去娄家公馆赴宴,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里,他刻意与娄家保持着距离。路上碰见娄晓娥,只点头示意便擦肩而过;娄半城托人送来的设计手稿,他让老张登记入库,连打开箱子的动作都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不是忘恩,是深知这年头的忌讳——与“资本家”走得太近,就像揣着颗定时炸弹,指不定哪天就炸得自己满身狼狈。
“周处,这是秦家村刚送来的藤条样品,您看看合格不?”仓库老李抱着捆新藤条进来,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周凯接过藤条,指尖划过光滑的表皮,心里踏实了些。比起娄家那些藏着机锋的试探,秦家村的藤条显然更让他安心——硬实,耐用,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合格,让他们按这个标准赶工。”他在样品单上签字,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最近没见娄先生来厂里?”
老李挠了挠头:“听说病了,在家歇着呢。技术科那边催了好几回,让他去看看老设备改造的方案,都被他家里人以‘身子骨虚’挡回去了。”
周凯“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他猜,娄半城不是病了,是在忙着“腾地方”。上次宴会上,老人摩挲着那串黄铜钥匙时眼里的精光,他至今记得——那不是留恋,是盘算。
果然,没过几天,就听说娄半城把厂里的顾问办公室彻底清空了,连桌上那盆养了十年的文竹都让人搬到了娄家公馆。娄晓娥也请了长假,说是“陪父亲静养”,图书室里那抹安静的身影,渐渐没了踪迹。
周凯偶尔路过娄家公馆附近,会看见门口的铜灯不再亮了,福伯佝偻着背在门口扫落叶,见了人也只是点点头,再不复往日的体面。胡同里的街坊凑在一起议论,说“娄家怕是要不行了”,语气里有惋惜,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
他想起娄半城那天送他的小四合院。地址在西四胡同,离钢渣厂不远,是座一进的小院,青瓦灰墙,门口栽着棵石榴树。周凯抽了个午休的空档去看过,院门虚掩着,推开时吱呀作响。院里晾晒着蓝布衣裳,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石凳上择菜,见他进来,警惕地抬头:“你找谁?”
“我是……来看房子的。”周凯斟酌着开口。
老太太放下手里的豆角,站起身拍了拍围裙:“你是周同志吧?娄先生跟我们提过。”她引着周凯往里走,“我跟老头子是娄家的老仆,在这儿住了快四十年了。先生说,房子空着容易被人占,让我们住着,等我们走了,这院子就归你。”
周凯看着院里的石榴树,枝头还挂着几个干瘪的果子。正屋的窗纸上贴着红窗花,墙角的水缸里养着睡莲,处处透着生活的痕迹。他忽然明白娄半城的用意——这哪是怕房子空着,分明是给这对老夫妇留个安稳晚年,顺带把人情送得滴水不漏。
“劳烦二老照看了。”周凯没多留,转身离开时,听见老太太在身后念叨:“娄先生是好人啊,就是命苦……”
命苦?或许吧。从叱咤风云的“娄半城”,到小心翼翼藏起锋芒的退休老人,这落差足以压垮大多数人。可周凯总觉得,娄半城不是会被命运压垮的人——他的“苦”,更像是暴风雨前的蛰伏。
日子在平静中滑过,钢渣厂的烟囱依旧每天冒着白烟,秦家村的藤编安全帽一批批送进仓库,周凯的生活像上了发条的钟,规律得让人安心。直到那天下午,两个穿着中山装、戴着红袖章的男人走进后勤处,打破了这份平静。
“周凯同志?”为首的男人亮出证件,语气严肃,“我们是调查小组的,想向你了解些情况——娄半城一家,你熟吗?”
周凯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不算熟。他以前是厂里的顾问,我是后勤处的,工作上打过几次交道。”
“听说你去过娄家公馆?”另一个男人翻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面。
“去过一次。”周凯坦然道,“上个月他托人说有批旧图纸想捐给厂里,我去取图纸,顺便吃了顿饭——厂里很多领导都去过,你们可以查记录。”
男人低头记录着,又问:“你知道他一家去哪了吗?我们接到举报,说娄半城携带私产跑路了。”
“跑路?”周凯故作惊讶,“不清楚。这阵子没见他来厂里,还以为是病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娄先生年纪大了,听说身体一直不好,说不定是去外地养病了?”
调查小组的人对视一眼,没再追问,只是让他在询问记录上签了字。“行了,周同志,谢谢你的配合。”为首的男人收起证件,语气缓和了些,“不用紧张,厂里的领导都被问了一遍,例行公事。”
两人走后,办公室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老张端着茶杯进来,见周凯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周处,娄家……真跑了?”
周凯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半晌才道:“跑了也好。”
至少,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等着风暴降临。
没过几天,厂里就传开了——娄半城一家卷着细软跑了,据说去了香港,还带走了不少“资本主义的尾巴”。有人惋惜,有人骂“资本家就是靠不住”,但更多的人只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没过多久就被新的八卦盖了过去。
毕竟,这年头跑路的资本家,又不止娄半城一个。
深秋的风越来越冷,周凯下班路过西四胡同,又去看了看那座小四合院。石榴树的叶子落光了,两个老人正往窗台上搬花盆。见他进来,老太太笑着招呼:“周同志,进来喝杯热茶?”
“不了,路过看看。”周凯望着紧闭的正屋门,“娄先生……有消息吗?”
老太太摇摇头,叹了口气:“走的前一晚,先生来跟我们告了别,说‘往后就靠周同志多照看’。还留了这个,说等风头过了给你。”她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过来。
周凯接过,触手硬邦邦的,打开一看,是枚黄铜打造的印章,刻着“娄半城印”四个字,边角已经磨得发亮。
他握紧印章,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这大概是老人留下的最后念想了——不是值钱的宝贝,是份沉甸甸的托付。
“您二老放心,有我在,这院子塌不了。”周凯把印章揣进怀里,转身往胡同口走。
暮色里,四合院的门缓缓关上,像一个时代的落幕。周凯回头望了一眼,青瓦灰墙在夕阳下透着股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知道,自己与娄家的缘分,到这里就算画上了句号。没被牵连,没留遗憾,还得了座小院,已是万幸。
至于娄半城一家在香港过得好不好,娄晓娥会不会想起钢渣厂的日子,都与他无关了。
他现在要做的,是回家给钢蛋铁蛋辅导功课,听秦淮茹念叨秦家村的新订单,守好自己的后勤处,过好眼前的日子。
晚风卷起落叶,吹得胡同口的红旗猎猎作响。周凯紧了紧怀里的印章,脚步坚定地往家属院的方向走去。
日子还长,安稳最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