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风裹着寒意钻进领口,周凯把自行车蹬得飞快,车铃在空旷的胡同里叮当作响。路过早点摊时,看见摊主老王正举着本小红书,对着排队的顾客念:“‘为人民服务’——张大姐,您要的油条好了!”
买油条的张大姐也跟着念了句“为人民服务”,才接过油纸包,脸上带着虔诚的笑。周凯心里叹了口气,这股风气,终究还是吹进了柴米油盐里。
后勤处的办公室里,老张正踮着脚往墙上贴新标语,红底黑字写着“读红书,做红人”,浆糊味混着油墨香,弥漫在空气里。“周处,您看这位置行不?李厂长今早特意交代,每个办公室都得贴上,下午要检查。”
周凯点点头,目光扫过办公桌角落——那里放着几本崭新的小红书,是昨天厂办统一发的,封面上的烫金字体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行,就贴那儿吧。”他拿起一本翻开,指尖划过“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忽然想起早点摊的场景,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
“对了,周处,您瞧见李书记没?”老张拍了拍手上的灰,压低声音道,“最近天天泡在图书室,抱着小红书啃,听说连家都不怎么回了。”
周凯“嗯”了一声。李怀德的转变他看在眼里。以前这位李书记总爱琢磨生产指标,开会时三句话不离“钢产量”,可这阵子,他的发言稿里全是“阶级立场”“思想改造”,连走路都带着股子挥斥方遒的劲头。
“毕竟是风口上的人。”周凯合上小红书,“他拎得清。”
这年头,风向变得比翻书还快。谁能紧跟形势,谁就能站稳脚跟。李怀德能从车间主任爬到书记的位置,靠的就是这份敏锐——知道什么时候该抓生产,什么时候该捧红书。
老张咂咂嘴:“说起来,咱也得学学。昨儿听保卫科的人说,以后进食堂买饭,都得先背段语录,不然不给打。”
周凯皱了皱眉。这就有点过了。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把小红书塞进抽屉:“下午让各科室都领几本,组织工人学习学习。孩子们也得学,你家小子不是快上小学了?让他先背《为人民服务》,省得到时候买不着菜。”
老张连连点头,转身去通知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凯一人,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枯叶,忽然觉得这平静的日子底下,藏着无数涌动的暗流。
中午去食堂,果然如老张所说,打饭窗口前贴了张红纸,写着“先背语录,后打饭菜”。排队的工人排着队,轮到自己时,都得扯着嗓子背一段,声音洪亮的,师傅就多给半勺菜;背得磕磕绊绊的,只能悻悻地端着碗走。
周凯排在队尾,听见前面的傻柱正在背:“‘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他背得结结巴巴,额头上还冒着汗,显然是临时抱佛脚记的。
打饭师傅看在他嗓门大的份上,给了他满满一勺红烧肉。傻柱端着碗,看见周凯,咧了咧嘴:“周处,你也来背?这玩意儿比揉面还费劲。”
周凯笑了笑:“慢慢就习惯了。”他上前一步,对着师傅朗声道:“‘为人民服务。’”
师傅眼睛一亮:“周处背得好!来,多给点排骨!”
端着饭菜找了个角落坐下,周凯刚扒拉两口,就看见许大茂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提着个黑色皮包从外面进来。他比以前瘦了些,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正跟食堂师傅打招呼:“王师傅,给我来两个馒头,我赶下午的火车,去乡下放电影。”
王师傅指了指红纸上的字:“先背语录。”
许大茂没犹豫,张口就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背得流畅,声音抑扬顿挫,比傻柱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王师傅满意地点点头,给他装了四个馒头:“多拿两个,乡下伙食糙。”
许大茂笑着道谢,转身时瞥见周凯,愣了愣,随即点头示意,快步走了出去。
周凯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感慨。这许大茂,果然是块“能屈能伸”的料。在厂里受了挫,就跑到乡下找存在感——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寡妇,哪经得起他这“放映员”的身份和几句甜言蜜语?原剧情里他能周旋于几个女人之间,靠的就是这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周处,您看许大茂那嘚瑟样。”傻柱端着碗凑过来,一脸不屑,“在厂里装孙子,到了乡下就充大爷,真把自己当人物了。”
“他去乡下放电影,也是工作。”周凯没顺着他的话说,“你与其琢磨他,不如多背两段语录,不然下次打饭,师傅可不给你多盛肉。”
傻柱撇撇嘴,没再说话,闷头扒拉着饭。他还是老样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可这世道,哪能事事如意?
下午回到办公室,周凯让通讯员去供销社买了十本小红书,一半留给科室,一半带回家。秦淮茹正在给钢蛋铁蛋缝棉衣,见他抱回来一堆红本子,有些惊讶:“这是……”
“给孩子们背的。”周凯把小红书放在桌上,“以后出门买东西,都得先背段语录,早学早会。”他拿起一本,翻开第一页,“来,钢蛋,跟爸爸念:‘为人民服务。’”
钢蛋眨巴着大眼睛,跟着念:“为……为人民服务。”
铁蛋也凑过来,奶声奶气地学:“为人民福……服务。”
秦淮茹笑着拍了拍他们的头:“慢点念,别着急。”她看向周凯,眼里带着担忧,“真要背这个才能买东西?”
“差不多。”周凯把家里的收音机往柜子里塞了塞——这玩意儿是进口货,虽说早就不用了,但放在明面上总不妥当,“还有家里那些旧书,除了红书,都找箱子收起来,藏到床底下。”
秦淮茹点点头,起身去收拾。屋里很快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夹杂着孩子们咿咿呀呀的背书声,倒也不显得冷清。
周凯坐在炕边,看着秦淮茹把一本本旧小说、旧杂志塞进木箱,忽然想起娄家公馆里那些线装书。娄半城大概早就把这些“违禁品”处理了,不然也走得不那么干脆。
这就是时代的褶皱,藏着无数身不由己的妥协。你不能改变风的方向,只能学会弯腰,避开那些可能划破皮肉的棱角。
“爸爸,我会背了!”钢蛋举着小红书跑过来,仰着小脸大声念:“为人民服务!”
周凯抱起他,在他脸上亲了口:“真棒!明天爸爸带你去买糖葫芦,背给卖糖葫芦的爷爷听,让他多给你蘸点糖。”
钢蛋欢呼着跑开了,铁蛋也跟着哥哥后面,跌跌撞撞地喊:“为人民服务!”
周凯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心里忽然踏实了些。或许这些被强行灌输的语录,会成为他们未来生活的“通行证”,有些无奈,却也是眼下最稳妥的路。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胡同里传来各家各户的咳嗽声、说话声,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语录背诵声。周凯知道,这样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但他不怕。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把该藏的藏好,该背的背熟,守着后勤处的工作,守着秦家村的藤编坊,总能在这褶皱里,找到一块安稳的角落。
就像墙角的野草,哪怕被狂风压弯了腰,只要根还在,春天一到,照样能冒出绿芽。
周凯拿起一本小红书,跟着孩子们的声音,轻声念了起来。
“为人民服务。”
这五个字,在寂静的屋里回荡,像一句无声的誓言,也像一声对未来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