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夏天,热得像个烧红的烙铁。周凯骑着自行车上班,刚拐过街角,就被一阵震天的口号声惊得捏紧了车闸——一群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套的年轻人举着红宝书,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往前冲,领头的人拿着铁皮喇叭喊:“破四旧,立四新!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他们身后跟着几个推着板车的人,车上堆着从谁家抄来的旧家具,雕花的木床被劈成了柴火,描金的花瓶摔得粉碎,碎片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周处,您可来了!”后勤处的老张在厂门口等着,脸上带着惊慌,“刚那帮小将冲进仓库,说咱存的藤编安全帽‘样式老旧,带着封建残余’,差点就给烧了!”
周凯心里一沉,跟着老张往仓库跑。远远看见几个红袖套正围着堆成小山的安全帽指指点点,为首的年轻人戴着副黑框眼镜,说话时唾沫横飞:“这些破玩意儿,编得花里胡哨的,一看就是剥削阶级用的!烧了!”
“住手!”周凯大喝一声,快步上前,“这是给工人戴的安全帽,秦家村的妇女们编了半个月才赶出来的,烧了你们赔得起?”
年轻人转过头,上下打量着他,红袖套在胳膊上晃得人眼晕:“你是谁?敢阻碍我们革命?”
“我是后勤处副处长周凯。”周凯亮出工作证,语气沉了下来,“这些安全帽是厂里的生产物资,有正规手续。你们要革命,去砸那些真正的封建残余,跟工人的劳动成果较什么劲?”
他指了指安全帽内侧印的“安全生产”四个字:“看见没?这是为人民服务的东西,烧了它,就是跟工人阶级作对!”
年轻人被他怼得一愣,大概没料到一个“副处长”敢跟他们硬刚。旁边有人凑到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脸色变了变,哼了一声:“这次先放过你们!下次再搞这些封建糟粕,别怪我们不客气!”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留下一地狼藉。老张擦着汗,心有余悸:“周处,您可真敢说!刚才那领头的是革委会的许干事,听说跟李主任走得近,连厂长都让他三分。”
“许大茂?”周凯皱了皱眉。他倒是忘了,这阵子厂里最风光的就是许大茂——自从混上革委会小组长,天天戴着红袖套到处“革命”,昨天听说还带人抄了以前技术科科长的家,就因为人家家里有幅古画。
“他现在可不是以前的放映员了。”老张叹了口气,“听说给李主任送了块瑞士怀表,才捞到这个差事。整天带着人在厂里晃,见谁不顺眼就贴大字报,连刘海中都上赶着给他递烟。”
周凯往办公楼走,路上果然看见墙上贴满了大字报,墨迹淋漓的标题刺痛眼睛——“打倒资产阶级走狗xxx”“揭发后勤处浪费粮食的罪行”,甚至还有人把傻柱以前跟许大茂打架的事写了上去,说他“思想落后,作风粗暴”。
办公楼门口,李怀德正被一群红袖套围着,红光满面地讲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敢于斗争,敢于胜利!咱们革委会就是要为工人阶级撑腰,把一切牛鬼蛇神都扫进垃圾堆!”
他瞥见周凯,挥了挥手:“周凯来了?正好,下午开革委会扩大会议,你也参加。”
周凯点点头,心里却清楚,这会议不过是走个过场。李怀德成立的革委会,早就把厂里的权力攥在了手里,以前的科室领导要么被打倒,要么像他这样,被拉来充门面,根本说不上话。
下午的会议开得乌烟瘴气。许大茂唾沫横飞地汇报“革命成果”,说他带人抄了三个“有问题”的家庭,缴获了“反动书籍二十本,封建迷信道具一堆”;刘海中也跟着表功,说他组织儿子们在车间里贴标语,“极大地提高了工人的革命热情”。
周凯坐在角落,看着这两个以前在厂里连头都不敢抬的人,如今戴着红袖套,俨然一副“革命功臣”的模样,只觉得荒谬。
散会时,李怀德拍着周凯的肩膀:“周凯啊,你是老同志了,要跟上形势。后勤处那些旧账本、旧文件,该烧的就烧,别留着给人抓把柄。”
周凯点点头,没接话。他知道李怀德这是在敲打他——别以为以前立过功就稳了,在这风口上,谁都可能被掀翻。
走出办公楼,碰见傻柱蹲在墙角抽烟,脚边的大字报被他踩得稀烂。“周处,你看这叫什么事?”他抬起头,眼里满是愤怒,“许大茂那孙子,昨天带人砸了我家的腌菜缸,说那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刘海中更不是东西,让他两个儿子在院里喊我‘落后分子’!”
“忍忍吧。”周凯叹了口气,“现在这形势,跟他们硬碰硬,吃亏的是自己。”
“我忍不了!”傻柱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碾了碾,“大不了老子不干了!回家种地去!”
“你走了,聋老太太怎么办?”周凯反问。
傻柱一下子蔫了。是啊,院里还有个需要他照看的聋老太太,他走了,谁给老人送吃的?谁护着她不被红袖套欺负?
“别冲动。”周凯拍了拍他的肩膀,“等这阵子风头过了,总会好起来的。”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没底。街头的红袖套越来越多,砸窗户的声音整夜不停,连秦家村都捎信来说,最近有城里的小将去村里“革命”,把老人们编藤条的工具都没收了,说是“搞资本主义副业”。
回到家,秦淮茹正把钢蛋铁蛋的红领巾洗得通红,见他进来,赶紧说:“今天去供销社,听见人说,东街的张大爷被斗了,就因为他年轻时在洋行打过工。”
周凯点点头,走到床底拉出木箱,把昨天没来得及收的几本技术手册塞进去。“明天让孩子们别去外面疯跑,在家背红宝书。”他沉声道,“我跟秦家村的王婶说了,暂时别往厂里送藤编了,先避避风头。”
秦淮茹嗯了一声,眼圈有些红:“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周凯没说话,只是把木箱往床底推得更深。窗外的口号声又响了起来,夹杂着玻璃破碎的脆响,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的心上慢慢割着。
他想起李怀德在会上意气风发的样子,想起许大茂和刘海中耀武扬威的嘴脸,想起傻柱愤怒又无奈的眼神。这些人,就像被狂潮卷着的落叶,有的借着风势往上飘,有的被狠狠踩在泥里,身不由己。
而他能做的,只有把家人护得更紧些,把该藏的藏好,把该忍的忍住,像石缝里的草,在狂风里死死扎根。
夜深了,口号声渐渐稀疏。周凯躺在床上,听着秦淮茹轻微的鼾声,心里默默祈祷——但愿这场狂潮,能早些过去。
天快亮时,他做了个梦,梦见秦家村的妇女们坐在晒谷场上编藤条,阳光落在她们脸上,像镀了层金。孩子们在旁边追着跑,笑声比口号声清亮得多。
醒来时,眼角有些湿。他知道,只要还能想起这样的画面,就还有熬下去的力气。
1966年的夏天,还很长。但再长的夏天,也会有结束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