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班衡没有安排任何对局或紧张的复盘。
他让所有学生围坐在一起,放松身体。
“今天,我们不下棋,也不复盘。大家放轻松,我们来讲一个故事。”
班衡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他拈起一颗晶莹的黑子,举到大家面前。
“故事的主角,就是它。
我们来讲一讲,一颗棋子的‘一生’。”
他将棋子轻轻落在虚拟棋盘的星位上,“看,这是它的少年时代。它站在世界的起点,视野开阔,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未来会怎样?
它不知道,但一切都值得期待。”
随着他虚拟的棋局推进,棋子开始行动,“现在,它去‘挂角’了。这是青年时期的冒险,它离开了舒适区。
想去探索未知的领域,挑战现有的格局。”
棋局发展到中盘,班衡的语调变得有些凝重,“看,现在它在中腹受到了对手猛烈的攻击。这是它中年时期遇到的巨大危机和挑战。
它感到孤立无援,处境艰难。”
他停顿下来,目光扫过已经听得入神的学生们,然后抓起几颗棋子,放在关键的支持点上。
“但是,伙伴们来了!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相互支援,共同抵御风险。
看,危机度过了。”他的语气重新变得舒缓,带着一丝欣慰。
“最后,”班衡将那颗最初的棋子,可能安置在棋盘的一个角落。
“它也许没有参与惊天动地的大决战,只是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和伙伴们一起,默默地活出了一小块天地,度过了安稳的一生。”
他又将棋子可能放在中腹激战处,“又或者,它在一场波澜壮阔的大对杀中,为了全局的胜利,壮烈地‘牺牲’了。
但它的牺牲,换来了整盘棋的最终胜利。这就是一颗棋子可能经历的一生。”
班衡放下棋子,走下讲台,轻轻拍着学生们的肩膀,目光慈和而深邃。
“孩子们,你们在棋盘上落下的每一子,都不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指令,一次单纯的计算。
它是一个生命的选择。
你们是它们的指挥官,也是它们命运的塑造者。
不要总是纠结于‘我这一步绝对不能错’,而是可以换个角度想想——‘我为我手下的这颗棋子,选择了一条怎样的道路?
是冒险,是坚守,还是为了大局的牺牲?”
“棋局总有输赢。
但每一颗为了棋局拼尽全力、做出了自己选择的棋子,无论最终结局如何,都有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就像你们一样,只要坐在棋盘前,竭尽全力去思考、去拼搏了,那么,无论这盘棋是赢是输。
你们都没有失败。
因为你们和你们手中的棋子一样,都经历了成长,都闪耀过光芒。”
班衡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润物无声地流进了孩子们焦灼的心里。
教室里的压抑气氛渐渐消散,许多孩子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
围棋不仅仅是胜负,更是一场关于生命、选择与担当的深刻模拟。
而这,正是“弈江湖”理念希望传递给下一代棋手最宝贵的东西。
班衡那堂“棋子人生”课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
学生们紧绷的神情逐渐放松,眼神里重新焕发出那种属于少年人的、对未知挑战的好奇与纯粹思考的光芒。
赛前那种令人窒息的焦虑感,被一种更宏大、更温暖的视角稀释了。
他们不再将冰冷的棋子视为单纯的胜负工具,而是开始下意识地代入其中,用更从容、更富想象力的心态去体会棋局中每一处细微的流动与抉择。
朱大勇用冷峻现实的“俗手”和“活命棋”,为孩子们打下了坚实的地基,教会他们敬畏最基本的棋理。
而班衡则用温暖的故事和人文关怀,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些幼苗的心理健康,守护着他们对围棋最初的那份热爱与纯粹心境。
这一刚一柔,一外一内,如同精耕细作的农夫,共同在京市基地这片沃土上,播下了扎实而充满生命力的种子。
他们传授的,远不止是围棋的技术,更是围棋的“道”与“心”。
两位老搭档的默契,并不仅限于各自班级的教学。
偶尔,他们也会上演一些“不经意”的跨班合作,效果往往出人意料,且充满了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趣味。
有一次,在朱大勇的高级战术研讨课上,他讲到兴头上,抛出了一个自己琢磨了半晚上、堪称天马行空、极其刁钻的棋形问题。
这个构想融合了罕见的征子变化、劫争转换和一手看似无关却暗藏玄机的“瞎劫”,复杂程度堪比一团乱麻。
朱大勇自己讲得是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大手在黑板上比划着各种可能的发展路径,思维跳跃得如同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看这里!如果白棋敢这么应,黑棋就直接从这里‘咔嚓’一下!然后这边再‘啪’地一挖!妙不妙?就问你们妙不妙!”他兴奋地环视台下。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茫然的眼神。
学生们努力跟着他的思路,但脑子就像转速跟不上超跑的自行车链子,眼看就要崩断。
连一旁的年轻助教都皱着眉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显然也陷入了困惑的泥沼。
朱大勇咂咂嘴,扫兴,但也习惯了,挥挥手,“行了行了,这节课先到这,你们自己下去琢磨琢磨!琢磨不透的,说明火候还差得远!”
学生们如蒙大赦,又带着满脑门的问号离开了教室。
下课铃响,朱大勇揣着他的杏仁露瓶子,晃晃悠悠地走了。
教室空了下来,只剩下满黑板的“狂草”棋谱和未散的粉笔灰。
过了一会儿,班衡抱着几本教案,像是路过般踱步进了A班教室。
他站在讲台下,仰头看着朱大勇留下的那片“思维迷宫”,推了推眼镜,
放下教案,默默拿起板擦,没有全部擦掉,而是保留了朱大勇构想的核心框架。
然后,他拿起白色粉笔,开始像一个最耐心的建筑师,将朱大勇那个狂野不羁的构想,一步步拆解、重构。
他用不同颜色的粉笔标注出关键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