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川背脊挺得笔直,“院长!我认为这非常充分。
如果领队的心态崩了,整个集训的效果都将大打折扣。
这不是私事,这是公事。
如果您认为我的评估不够客观,我可以接受任何形式的监督和后续评估。
但我必须去见他。这是我的判断,也是我的请求。”
他用得是“请求”二字。
然而姿态哪里是请求,全然都是冷静的、不退让的坚持。
视频两端陷入了又一次沉默的较量。
白川毫不避让地回视,此刻的他,为了方绪,已然将平日的温顺恭敬尽数收起,显露出内里从未示人的铮铮铁骨。
白川是理智的,但同时,他对方绪的心疼也到了巅峰。
小白不是不守规矩的人,尤其他还作为队长,如此失控,他有一半的责任。小白,不适合在这种情绪下进行强压。
方绪十三岁挑战全胜升段终究是没有成功。
在方绪一路高歌猛进,距离“全胜升段”的完美目标仅一步之遥时,最后一场对局,对手是一位以沉稳坚韧着称的老棋手。
许是连胜带来的骄气,许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浮躁,方绪在布局阶段便追求过于华丽的招式,中盘时更是无视潜在的危机,一意孤行地打入对方看似薄弱的空档。
结果被对手抓住破绽,一招反打,棋形瞬间崩溃,如同被掀落马下的少年将军,输得干脆利落,甚至有些难堪。
赛后,俞晓阳的书房里气压低得骇人。方绪垂着头,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俞晓阳没有暴怒,只是用那种比责骂更令人难受的、冰冷而失望的眼神看着他,将那张记录着失败的对局记录重重拍在桌上。
“这局棋,你该输吗?” 俞晓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以你的棋力,输这局棋,方绪你自己说说看,说得过去吗?”
方绪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以自己的实力,本不该输,至少不该以这种方式输。
“心思飘了,眼高手低!基本功都丢到脑后了!”俞晓阳的语气愈发严厉。
“你以为围棋是什么?是让你炫耀技巧的玩具吗?全胜升段?连最基本的敬畏和沉稳都做不到,你配得上棋手二字吗?
回去!打千遍谱去!什么时候想通了,想明白你今天到底输在哪里。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回来!”
“打千遍谱去!”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少年方绪的心上。
他从拜师以来,虽也受过批评,但从未被俞晓阳如此严厉地否定过,甚至近乎驱逐。巨大的委屈、羞愧和挫折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几乎是跑着回到白家的,冲进家门,径直冲回自己房间,“砰”地一声甩上了门,将自己反锁在内。
白家茶室里,白爸爸放下书籍,白爷爷从泼墨中抬起头,和白妈妈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正在书房看书的少年白川也闻声走了出来。
“这孩子,怕是比赛没下好,挨批评了。”白妈妈忧心忡忡地说。
白爷爷叹了口气,目光睿智,“晓阳要求严,是好事。小白这孩子,顺风顺水惯了,受点挫折未必是坏事。
这坎,是要迈过的,不过我们也得扶一把。”
白川走到方绪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小白,是我,师兄。”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这比哭声更让人担心。
除了故意使坏,小白从来都是有叫必应的。
白川没有强行敲门,而是对父母和爷爷轻声说,“让他先静一静。我们先吃饭,给他留点饭菜温着。”
晚饭的气氛有些沉闷。
饭后,白妈妈精心切了一盘水果,又特意拿了一小碟方绪最爱吃的糖冬瓜,示意白川送去。
白爷爷则慢悠悠地踱到书房,铺开宣纸,磨起墨来。白爸爸打开电视,却把音量调得很低。
这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和支持,告诉房间里的那个少年,我们都在,我们关心你,但我们尊重你需要独处的空间。
夜深了,白川再次来到方绪房门口,这次他听到里面传来极轻微的、压抑的抽泣声。
他的心针扎一样,想了想,没有直接叫门,而是回到自己房间,拿了一本厚厚的棋谱,那是他和方绪一起研究过很多次的《当湖十局》精解。
他走到门口,轻声说:“小白,师兄不打搅你。我把这本《当湖十局》放门口了。你要是睡不着,或者想看看,就拿进去。里面有我们以前一起写的笔记。”
说完,他把书轻轻放在门口的地上,然后离开了。
房间里,方绪蜷缩在床上,眼泪浸湿了枕头。
老师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对局的失败画面一次次重演。
他觉得自己的棋手之路仿佛走到了尽头,所有的自信都被击得粉碎。他甚至产生了“也许我根本不适合下棋”的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口渴和饥饿感让他不得不爬起来。
他悄悄打开一条门缝,看到门口地上放着的棋谱和旁边小凳子上温热的饭菜、水果以及那碟醒目的糖冬瓜。
那一刻,强装的坚强彻底瓦解,眼泪又涌了上来。他默默地把东西拿进房间。
他没有先吃饭,而是翻开了那本《当湖十局》。
翻到他和师兄一起研究过的一局,旁边还有他稚嫩笔迹写的“此处妙手!”和师兄更沉稳的笔迹写的“沉稳有余,锋芒稍逊,可考虑更积极应对”。
看着这些熟悉的字迹,想起和师兄一起钻研棋艺的日日夜夜,想起围棋本身带给他的快乐和挑战,而不仅仅是胜负和赞誉。
他拿起一块糖冬瓜放进嘴里,甜味丝丝化开,稍微抚平了心中的苦涩。
他开始一点点重新审视今天那盘输掉的棋。
抛开委屈和羞愧,冷静下来看,老师说得一点没错,自己的确太浮躁了,基本功在关键时刻出现了动摇。
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这次是白爷爷的声音,“小白,睡了吗?爷爷有点睡不着,起来活动活动,要不要陪爷爷写几个字?静心。”
方绪犹豫了一下,擦干眼泪,打开了门。
白爷爷什么也没问,只是慈爱地摸摸他的头,领着他走向书房。
书房里,宣纸已经铺好,墨也磨得浓淡适中。白爷爷递给他一支笔,“来,随便写点什么。写字如弈棋,心静,手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