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他真的是想单纯再冲会澡,让冷水尽量带走自己的负面情绪,带走悄然升起的对师兄的怨责。
那些年师兄怎么就能那么狠心?
去年除夕前两人和好后,明明对自己说过,如果师兄不想说,他就不问,只要师兄回来,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但今晚吃完饭,看着舅妈老去的面容带着对他们的担心和心疼,他突然就很想知道,为什么?自己那场都称不上早恋的感情,真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吗?家,说不要就不要了。
那可不是自家那栋冰冷没有人气的水泥房子,白家,那么美好。可师兄十几年,愣是没有回头。
十几年,足够回忆逐渐失真。
若非还都在棋坛,若不是还有白家和老宅这两处府邸需要他们打理维护。
十几年,足以让他们成为完全的陌生人。
再见面还要客气假装友好地问候一句,当年你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长大过几年。
一想到这里,方绪心里的火就很难压下,也不完全是愤怒,但其他情绪没有生气来得直接,来得好言说。
可是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他承担不了,问出口但师兄不愿意回答,或者答案是自己不想听的后果,骨子里冷得很的那个人,从小到大都是白川。
万一,师兄又走了呢。
然后又一个十几年,甚至……
毕竟现在,自己可再不是他唯二的家人了,他多的是去处。
方绪将枕头捂在脸上,这房间,没有师兄的味道,这灯光,也没有师兄房间里的舒服。
啪的一声起身熄灭,又重重摔回床上。
白川在院子里对着方绪的房间方向发呆。看着灯熄灭,他直勾勾地盯着。
小白不需要自己了。
在刚刚,方绪出声推开自己时,白川突然意识到,不止是方绪对自己有分离焦虑,他也习惯了方绪对自己的依赖。
所以当发现自己再不能稳住方绪的情绪,他慌了。
小白,他是不需要师兄了吗?
理智告诉白川,这是好事,也是他之前离开想要达成的结果,只是被七王杯的阴谋不得不打断了。
如今意外做到了,他应该开心的。可……捂住胸口试图平息。
白川甚至觉得,刚刚方绪那句送客比小白十七岁那年他们吵架后分离的这些年,还要抓心。
也是。
那会儿,是自己单方面断联舍弃方绪,可他知道,方绪会在原地等他。
甚至只要自己回头,朝他招个手,他就会像方方一样蹦跶地跑回自己身边,朝自己傻笑,不记事地不计较自己那么多年的疏远。
小白从来,都不怎么真的记仇,他也从来不会真的生自己的气,在他心里自己是重要的,这一点白川无比确认这一点。
时到今日他也能确认自己还是重要的。
可刚刚,他窥见了,这份重要似乎不再是唯一。
小白不再无时无刻需要自己。在犯情绪的时候,他不希望自己在,他拒绝自己的安抚。
那么,他还有在方绪身边的意义吗?
白川盯着那间已在黑暗中沉寂的屋子,不住问询自己。
大小陈推搡了一下,终是大陈扛下了,他走到白川身边,“副领队,你还好吗?”
实在不怪他们二人纠结。
这两周他们和这四位棋手朝夕相处,这位副领队的脾气稳定极了,待人温和有礼,体贴周到,生活上他们甚至方方面面被照顾,几人都是受益良多。
很少见到,他有这么明显低落情绪的时候。
白川努力提起嘴角。
大陈为难的表情在脸上发抖,您要是不想笑还是别笑了,看得让人心酸。
白川终是没再刻意勉强,朝两人挥挥手,准备回房,脚步一转去了茶室。
茶室另一侧有间小酒窖,他从菱格架子上取下两瓶洋酒。
方绪存的。
这段时间总会闹自己,求着陪他喝个几杯,骗得俞亮时光以为是什么好东西,一口呛得俩孩子直咳嗽。
他知道,方绪有时也没真的那么想喝,只是故意让自己管他,真是,磨人。
余光落在酒架最底层静静立着几个小酒坛,陶土烧制的坛身已带着年月的痕迹。
那是他和方绪幼时学酿酒小成后,爷爷和爸爸手把手带他们封存的。
“等咱们小白和川儿结婚,起一坛;生子,再起一坛,到那时候,这酒的风味就该是最好的了。”爷爷粗糙的手掌轻抚坛身,眼里盛满对他们俩人未来的期许。
那年他刚满十二,小白才九岁,还是青梅绕床的年纪。
小白踮着脚往高粱酒坛子上贴红纸,纸上是他用歪歪扭扭勉强能见人的颜体字迹记录的封存的日期。
他记得那天午后的阳光从木窗透进来,软乎乎的小白贴红纸的样子,认真极了。
如今他已是三十五岁,二十三年春秋流转,坛身上的红纸早就褪色,纸张也有了脆化的迹象。
爷爷爸爸妈妈都不在了,只剩小白,只剩小白了。
他把两瓶洋酒放回原处,蹲下身,慢慢扒开坛子半身附近的黏土。
爷爷,提前支一坛,想试试您口中的风味,是何种感觉。不然这辈子没机会喝到自己酿的高粱酒,有点亏。
坛口的泥封被小心地敲开,发出一声沉闷的微响,一股极其内敛的香气,先于酒液逸散出来。
那不是新酒的冲劲儿,二十多年的窖藏,为它带去更为醇香复合的陈香。
白川净手擦拭酒坛身子,带上俩小酒杯,轻捧着回房间,关门反锁。
琥珀色液体缓缓注入小酒杯里,漂亮的颜色,深邃又有厚度。白川轻轻摇晃,看着高粱酒在杯壁满溢挂边,又被杯子边缘锁住退路。
对着月光欣赏了一会儿,才将它送到嘴边。
入口顺滑,一杯接一杯。
和方绪喜欢喝快酒带来的刺激感不同,白川更喜欢细细去回味滑过舌头口壁,在口中加温后渐渐泛出的前后调。
他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的缓慢节奏,不舍得浪费分毫。
还以为会和方绪一起喝这坛酒呢。
起初,白川只是安静地坐在阳台角落,感受高粱酒给身体带来的逐渐升腾的暖意,但随着后劲侵袭,醉意慢慢加深,平日里紧绷的属于白川的外壳,开始被酒精温柔地丝丝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