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吗?
前几天自己的热情和只言片语、敷衍的回复短信还极端地躺在收发箱里,扣掉的资讯费可不作伪。
可,这股子扎进胸腔、熟悉的皂木香气息,他怎么会闻错呢?眼前的人就是白川吧。
难道是场噩梦吗?如果不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此平静。
方绪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手上的笔墨被忽视了,随着脾气完全洇了纸张。
滴答,滴答……
白川的视线被这点滴声响引过去,原本还搭在他后颈的手移开,极其自然地伸过来,抽走了他手中的毛笔。
食指和中指轻巧一转,便将笔杆平放回砚台边上。
随即,他落坐在方绪左边的蒲团上,俯身靠近仔细观赏晾在桌子上的兵书。
从见面、招呼到这一连串的动作,他表现得毫不违和,似乎是再正常不过了。
方绪微微地不起眼地挣了一下,才重新找回对身体的掌控权。
他低下头,沉默地将那张写毁了纸张抽走,揉成一团,塞到案桌底下,送去和其他受害者堆一块儿。
白川看着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孩子气行为,一边轻笑出声,一边等待方绪消化后的回应。磨人精肯定得晾自己一会儿。
这兵书确实招魂,回神的方绪选择无视他,继续提笔抄写,只是笔锋不如之前平稳,在大师父的最低要求上蹦弹。
行,还剩半本。白川耐心地等着,估摸着这半本抄完,方绪也该把情绪消化得差不多了。
却见他抄完后从一摞任务中抽出一本更厚的、压箱底的原本。
白川挑眉,这本抄完得霜月。
他伸手过去,想把那本新宠拿走。指尖刚触及书脊,将书提起离桌面有个两厘米时,方绪触电般,伸手一把按住。
条件反射下,他用的力气极大,砚台上的墨震溅出几滴,在桌面上圆晃了几圈才定住。
一人要抽一人要按,谁也没松手,谁也没加减半分力气,僵持在那,无声单人份拔河。
白川的目光从兵书上一开,缓缓转移到另一位选手脸上,该位选手特别敬业,只专注在道具上,没给对手一分正视。
只眼角的余光躲躲闪闪,在顶不住白川的长时间沉静的注视后,败下阵,松了手。
白川成功拿到原本,只略微翻了翻,不见多大兴趣。合上去放在那一摞任务顶端,开口,“方绪……”
才刚开口,方绪像被烫到,双手捂着耳朵,盘着的双腿一个不倒翁状,歪坐着就到了右边的蒲团上,硬和白川空出个位置。
没等白川再叫,他甚至侧了大半个身子,送个固执的背影为赢家喝彩。
白川左手手肘杵在案桌上,撑着脑袋,静静地看了他几分钟,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桌上极有规律地一秒一点,除此之外,好半晌再无动作。
他是,方绪也是。连着呼吸,两人都同频地压着,不出一点儿气口,拔河比赛不知道什么时候加赛了一轮。
等方绪再听到身后传来动静时,能明确感受到,后背少了那份直冷冷的烙着的视线,被镇纸压平、蘸墨刮余以及翻书展开的细碎声响取代了。
他缓缓回头,白川,顶了自己位置在抄书,垂眉敛目……
“你干嘛?”方绪有些气恼,想上前推开他,身体又梗着不愿产生肢体接触,生怕弱了自己的气势。
白川只自顾自地抄写,笔下行书如流水顺滑,不为自己所动。
“你干嘛呢?”方绪真恼了,这再一声重复,语调里带着狗崽子被逼到角落时,呲牙咧嘴的凶意。
似是觉得这样不够表达情绪,站起身泄愤踢了案桌一下,够不上小孩子跟家长吵架后回房时使劲甩门的力度,但态度在这了。
白川这才给了他一个淡淡的余光,手下的书写却仍未停歇,“师兄都不叫了?”
“……”陷入沉默,方绪只眉头轻蹙。
“唉……”白川叹了一声,“刚刚问我什么,再问一次。”
方绪愣了,嘴巴倒是跟着走了,下意识,“你干嘛?”
“给我们家小白赔罪呢……行不行?小白?”白川吟吟低低,羽毛尖尖挠人耳背。
将笔放下,抬头看着站在一边气鼓囊肿的方绪,“叫声师兄。”
半年,他也没听着半年了呢。
方绪被这两句直接锁喉了,链子还环了几个龙虾扣搭在上下眼皮,扯得酸涩发红,偏生闭不上眼。
睁大得这般委屈,白川撑在桌子上,半起身,一手挡住这双桃花眼里潋滟的水光。
再看下去,会毁了的。
方绪对这挨上来的接触反应极大,往后仰还不够,索性转了身,一把摘掉眼镜,握在手里,眼镜腿儿颤抖得在打架。
这五天,他太难受了。
电话不肯接,发出的短信又几乎全都石沉大海、或者敷衍地被打发。
师兄又要冷他了。守庐老人说师兄这根藤。是,他是,不仅在下棋时缠绕对手,也不留情地裹覆隔离自己,让他无助。
白川是什么人?他做出的决定,他方绪从来只有接受的份,他只能跟张,认呗。
可怎么就这么又毫无征兆地、主动地出现在了他面前呢?
这幕景象,与他基于短信经历所构建的的现实,是完全矛盾、彻底相反的。
“俞老师给我打了电话,六国那边有些情况。七王杯马上要开始了,他和林副局长得坐镇。”
白川坐了回去,语气恢复一贯的平稳,一边继续抄写,一边说着正事,刚刚那句赔罪就是大风天的泡泡。
“愿香的事,我听说了。我回老宅翻了翻,收藏室里有百来个箱子的古籍孤本,我一个人找不过来,效率太低。”
他吹了吹刚写好的第一页,放到左上角晾着,顺着看了眼依旧背对着他不见有半分回缓的背影。
“爷爷和爸妈的宝贝,不好送上来,今天跟我下山,一起找找?”
方绪一征,是了,他怎么忘了,白家几代人全是研究华夏古老文化与技艺传承的国宝级学者,那些收藏里,还真有可能能找着点线索。
转身看向白川,下意识想应和,话到嘴边还是气不顺,生硬扔下句,“我去藏经阁找大师说一声。”
刚迈出一步,被白川拉住小臂。
“我跟大师说过了,”白川的声音挨在他耳边,“时光俞亮那边,我也交代好了,你把僧服换了,我们立刻下山。”
方绪只觉得心烦意乱,什么都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只能被动地跟着走,却又无可奈何。
下山的路,方绪一开始走得很快,几乎要跑起来。但很快,他又刻意放缓了脚步,保持在四五个石阶,能听着人说话的距离。
风声太大了吧,遮得其他动静声响都没了。
直到走到山脚下,方绪才反应过来,大陈送老师开走了自己的车辆。他有些不自然地撇开脸,挣扎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朝白川伸手,掌心朝上,索要车钥匙。
扣上来的,是白川温热的手掌。
等方绪回神,已经被白川牵着塞进了副驾驶座,怀里被送过来一个保温桶,而白川也绕过车头,坐进了驾驶位。
“路程太远了,面容易坨。高汤熬煮的粥,还有松茸虾仁,还有剔了刺的鱼肚子肉。”
白川指了指保温桶,语调没有炫耀,却实打实拿捏着方绪的胃口。
方绪低着头看着保温桶发了好一会儿呆,猛地打开车门,将保温桶稳稳地放回副驾驶座位上,自己则拉开后座车门,钻了进去。
“砰”一声,后座的关门声,在寂静的山脚下,格外清晰。
“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