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潮湿、散发着霉变与汗臭的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
海老爹沙哑的声音,像一块粗糙的石头在地上摩擦,却清晰地钻进每一个汉子的耳朵里。
“想不想……干一票大的?”
啃着干硬窝头的动作停了。
一个断了三根手指的独臂汉子抬起头,赤红的眼睛里满是血丝,他叫阿虎,是海老爹从前的“大副”。
“海老爹,你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后的麻木。
“我们的船被烧了,网被收了,现在就是一群被圈起来等死的猪。还能干什么?”
“是啊海老爹,别说胡话了。”另一个汉子苦笑一声,“现在我们连一块出海的板子都没有。”
海老爹没有理会他们的丧气话,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
这些人,都曾是这片大海上最优秀的渔人,是能在风暴里与龙王爷掰手腕的汉子。
可现在,他们眼里的光,没了。
“圣旨你们也听到了。”
“缴获窝子人之船只、兵器、财货者……船、货、人,皆归其所有!官府不得过问!”
阿虎“噗嗤”一声笑了,笑声里全是悲凉。
“海老爹,您信这鬼话?这是那个狗皇帝看我们还没死绝,想骗我们去给窝子人的刀口上送肉!”
“对!他先把我们的船烧了,再让我们去抢窝子人的船?天底下哪有这么恶毒的心思!”
咒骂声此起彼伏,这是他们这些天来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没说信他。”
海老爹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在场所有人的声音。
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此刻竟显出一种可怕的狰狞。
“我只问你们,你们甘心吗?”
他指着东方,那里是大海的方向。
“我们的家,没了!”
他又指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捶了两下。
“我们的船,没了!”
他最后指向人群中一个正在默默流泪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的父亲,就死在望海镇。
“我们的亲人,兄弟,全都没了!”
“你们就甘心,在这臭水沟一样的营地里,像条狗一样,等着发霉的粮食,然后烂掉,死掉?”
“你们就不想,亲手把那些窝子杂碎的脑袋拧下来,告慰我们死去的家人在天之灵?”
“你们就不想,抢回一艘船,重新回到海上,像个人一样活着?”
海老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这些汉子的心上。
窝棚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是的,不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
做梦都想回到那片蓝色的大海,做梦都想把窝子人的肠子掏出来!
阿虎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海老爹。
“海老爹,你有法子?”
海老爹那张刻满风霜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狠戾的笑容,像一头濒死的老狼,亮出了它最后的獠牙。
“官府不给我们船,我们就自己‘拿’一艘。”
“他们不给我们刀,我们就自己去窝子人手里‘取’!”
“这道圣旨,不是狗皇帝的恩赐,而是他打开的一道笼门。他以为我们是待宰的羊,但我们,偏要做扑出去的狼!”
他缓缓地蹲下身,用那根划拉了无数遍的木棍,在泥地上画出了一片极其复杂的海域图,轻声呢喃着:
“这里,是‘鬼愁礁’。”
……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十几个汉子,毅然决然地变卖了身上最后一点还算值钱的零碎,甚至有人把婆娘留下的一根银簪子都当了。
他们凑出来的钱,没有去买粮食,而是悉数送给了看守他们营地的几个官兵。
目的只有一个。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让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夜色深沉,乌云遮月。
一片偏僻的沙滩下,十几个身影如同鬼魅,疯狂地刨着沙子。
很快,一艘破旧不堪、满是补丁的小舢板,被他们从深沙中挖了出来。
这是海老爹藏下的最后一点家当,是他当初预备着实在不行,就带儿子逃难用的。
如今,儿子没了,它成了复仇的起点。
他们没有像样的武器。
只有几柄锈迹斑斑的鱼叉,几把砍柴的豁口柴刀,还有几张破得能漏过人头的大眼渔网。
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风,开始大了。
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沉闷的咆哮。
一场风雨,即将来临。
海老爹站在船头,望着黑漆漆的大海,仿佛在看一个久违的老朋友。
“弟兄们,上船!”
“这一趟,是去见阎王,还是做龙王,就看我们自己的命了!”
没有人说话。
他们默默地将小船推入冰冷的海水,然后一个个翻身跳了上去。
这群被逼到绝路的赌徒,划着这一叶随时可能被风浪吞噬的扁舟,带着满腔的仇恨与最后一丝希望,义无反顾地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与风雨之中。
他们的牌桌,在海上。
赌注,则是他们自己的命。
风雨如晦,海天一色。
豆大的雨点砸在海面上,激起无数白色的水花,视野之内,除了翻涌的黑色波涛,再无他物。
窝子人的侦察快船“赤鲨号”上,一名窝子头目正烦躁地用武士刀的刀柄敲打着船舷。
“八嘎!这该死的鬼天气!”
“那些大晏的懦夫,全都躲进了城里,连根毛都捞不着!”
“小野君,你看那是什么?”一名眼尖的窝子人突然指着远处风浪中的一个黑点。
被称为小野的头目眯起眼睛,透过雨幕,隐约看到一艘小得可怜的舢板,正在风浪中艰难地挣扎,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巨浪拍碎。
船上,似乎还有几个人影在拼命划水。
“哈哈哈!终于有不开眼的蠢货送上门了!”
小野精神大振,压抑了几天的暴虐瞬间找到了宣泄口。
“追上去!把他们撞沉!我要看那些大晏猪在水里挣扎的样子!”
“哈伊!”
“赤鲨号”发出一声欢呼,船头的三角帆立刻调整角度,仗着远超对方的船速,如同一头真正的鲨鱼,朝着那叶扁舟猛扑过去。
舢板上,阿虎看着后方迅速逼近的窝子船,脸色煞白。
“海老爹!他们追上来了!好快!”
风雨太大,他几乎要用吼的。
海老爹趴在船头,一只耳朵几乎贴在湿漉漉的船板上,仿佛在倾听大海的脉搏。
他双眼死死盯着前方一片看似与其他海域并无不同的浪涛。
那里的浪花,翻涌的形态格外诡异,暗流汹涌。
“莫慌!”
海老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
“按我说的,左满舵!看到前面那块露出一半的黑石头没有?绕过去!”
“爹!那……那是鬼愁礁的入口啊!进去就出不来了!”阿虎惊恐地大喊。
鬼愁礁,是这片海域所有渔民的噩梦。
水下暗礁密布,如同怪兽的獠牙,海图上都只敢标注一个骷髅头。
“让你绕,你就绕!死不了!”
海老爹猛地回头,眼中精光爆射,不容置疑。
阿虎心一横,死死咬住牙,和几个兄弟合力,用尽全身的力气,操控着小船,在千钧一发之际,擦着那块黑色的礁石,拐进了一个狭窄的水道。
“赤鲨号”上的小野看到这一幕,笑得更加猖狂。
“一群蠢猪!他们以为躲起来就能活命吗?”
“追!跟进去!别让他们死得太便宜了!”
仗着船坚速快,小野毫不犹豫,下令“赤鲨号”紧随其后,一头扎进了这片传说中的死亡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