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戌时初刻驾临长春宫,并未提前通传,只带了贴身太监苏培盛,悄无声息地便到了宫门口。安陵容得了信儿,匆忙整理衣饰,带着宫人迎出殿外时,胤禛已负手立在院中,仰头望着墨蓝天幕上疏朗的星子,明黄色的常服在宫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臣妾接驾来迟,请皇上恕罪。”安陵容跪下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
胤禛收回目光,落在她身上,淡淡道:“起来吧。朕随意走走,不必拘礼。”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率先步入殿内。
安陵容起身,紧随其后,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皇帝的“随意”,往往最是不随意。
殿内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秋夜的寒凉。胤禛在临窗的炕上坐了,目光扫过殿内陈设,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样子。安陵容亲自奉上茶,垂首侍立一旁。
“坐吧。”胤禛指了指对面的绣墩。
“谢皇上。”安陵容依言坐下,姿态恭谨,眼观鼻,鼻观心。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以及更漏滴答的声音。这种沉默比疾言厉色更让人难熬。安陵容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如同最精细的刻刀,试图剥开她层层伪装,看清内里。
“今日去给皇后和华妃请安,可还习惯?”胤禛终于开口,端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状似闲聊。
安陵容心头一凛,来了。她斟酌着词句,声音细弱:“回皇上,皇后娘娘慈爱,华妃娘娘威严,臣妾……心中敬畏,只恐言行有失,有负圣恩。”
“敬畏……”胤禛重复着这两个字,呷了口茶,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华妃性子是烈了些,但协理六宫,向来公正。你只需安分守己,她自然不会为难于你。”他话锋一转,似是随意问道,“朕听闻,今日富察贵人和夏常在来了你这里?”
安陵容指尖微颤,他连这个都知道?是长春宫有眼线,还是富察贵人她们自己说漏了嘴?她迅速答道:“是,二位姐姐心善,来看望臣妾,还提点臣妾许多宫中的规矩。”
“哦?提点规矩?”胤禛挑眉,目光落在她过于素净的衣饰上,“她们是如何提点的?莫非是嫌朕赏赐的衣饰不够华美,让你在皇后和华妃面前失了颜面?”
这话语带着刺,安陵容连忙起身跪下:“皇上明鉴!臣妾绝无此意!是臣妾自己觉得初入宫闱,不宜张扬,以免惹人非议。二位姐姐也是好心,是臣妾愚钝,未能领会姐姐们的好意。”她将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语气惶恐不安。
胤禛看着她伏低的脊背,沉默了片刻。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就在安陵容觉得膝盖都有些发麻时,才听到他淡淡的声音:“起来吧。朕不过随口一问。”
安陵容谢恩起身,重新坐下,后背已沁出一层薄汗。
“你父亲安比槐,在松阳县丞任上,也有些年头了。”胤禛忽然话题一转,提到了她的家世,“朕看过他的考绩,平平。”
安陵容心中警铃大作,皇帝为何突然提起父亲?是试探,还是暗示?她谨慎答道:“父亲才疏学浅,能为一县佐贰,已是皇恩浩荡,不敢再有奢求。”
“嗯。”胤禛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着炕几,“安分守己,是好事。无论是在前朝,还是在这后宫。”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安陵容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探究,“朕记得,你似乎擅于调香?”
又来了!安陵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垂眸答道:“臣妾愚钝,只是闲来无事时,看过几本杂书,略知皮毛,实在不敢说擅长。”她绝不能承认,尤其是在皇帝可能记得“夜阑凝露”的情况下。
“是吗?”胤禛拖长了语调,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下来,“朕却觉得,你于此事上,颇有天赋。比如……那种冷香,清冽幽远,闻之忘俗,朕……甚为怀念。”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的引导,目光紧紧锁住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安陵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果然记得!他就是在试探她!他提及父亲,是在警告她安分;提及调香,是在戳破她的伪装!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她死死掐住掌心,指甲陷进肉里,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惶恐:“皇上……谬赞了。臣妾……不知皇上所言是何冷香?若是皇上喜欢,臣妾……可以试着去寻些香谱,看能否调配出来,只怕才疏学浅,配不出皇上想要的……”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真实的惊慌和无措,还有一丝被帝王“错爱”的惶恐,演技逼真得连她自己都快要相信。
胤禛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眸子清澈见底,只有恐惧和茫然,看不出丝毫作伪的痕迹。他沉默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的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许久,他才缓缓靠回引枕,脸上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淡淡道:“无妨。朕也只是随口一提。你既有心,便试试吧。”
他不再看她,转而问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起居琐事,语气恢复了平常。安陵容一一小心应答,心中却如同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胤禛便起身道:“时辰不早,你歇着吧。朕回了。”
安陵容恭送圣驾至宫门,看着那明黄色的仪仗消失在夜色中,才彻底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虚脱,几乎站立不稳。含珠连忙上前扶住她:“小主,您没事吧?”
安陵容摇摇头,由她搀扶着回到殿内。皇帝今夜前来,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他提起富察贵人,是在告诉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掌控之中;他提起父亲,是在用家族安危敲打她;他提起调香,更是赤裸裸的试探!
他究竟想做什么?是要逼她承认重生,还是要看着她在他面前演戏,如同看着笼中困兽徒劳挣扎?
而最让她心惊的是,皇帝离去前,那看似随意的一瞥,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忍的兴味。
这一夜,安陵容躺在冰冷的锦被中,睁眼直到天明。帝心似海,深不可测。她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而执网之人,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如何在这网中,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