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单桅快船,船身狭长,吃水不深,在冬日混浊的运河上,如同一条贴着水面疾行的鬼影,快得几乎不留痕迹,只有船尾拖出的长长涟漪,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无声地扩散、湮灭。
安陵容被两名黑衣人半是搀扶、半是挟持地带上了黑船。脚底触及冰冷而异常平稳的甲板,她才恍然发觉,这艘看似轻便的船,制造工艺却极为精良,与“安济号”那种笨重的客货船截然不同,倒更像某种专为特殊用途打造的交通工具。船上除了刚才那五六名黑衣人,似乎再无他人,但那股子无形的、冰冷的压迫感,却无处不在。
“进舱。”手持连环弩的首领(安陵容在心中姑且称他为“弩手”)声音没有起伏地下令。他覆着面巾,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却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睛,目光在安陵容惊魂未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转向船舱方向。
安陵容被带进船舱。舱内出人意料地宽敞、整洁,甚至称得上雅致。陈设简洁,但一几一椅,用料做工皆非凡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檀香,与船外的血腥和河水腥气,形成了诡异的对比。角落的铜制炭盆里,银霜炭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融融暖意。
两名黑衣人将她安置在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上,便退到了舱门两侧,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弩手没有跟进来,似乎留在了甲板上。
舱内只剩下安陵容一人。她僵坐在椅中,双手紧紧攥着膝上那早已在混乱中被扯破的衣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钝痛。方才“安济号”上那血腥的一幕幕,仍在眼前晃动:李婆子最后的怒喝,水匪狰狞的脸,独眼匪首额头喷溅的血洞,黑衣人冰冷无情的命令“不能留活口”……
他们是谁?年世兰的人?不像。年世兰的人行事虽然周密,但不会如此狠辣果决,更不会在刚刚“救”下她后,立刻就要将整船人灭口。是太后的人?太后若要抓她,何须如此大费周章,在运河上截杀?粘杆处若知她行踪,直接上船拿人便是。那枚与年世兰手中一模一样的青铜符印,又是怎么回事?
无数的疑问,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着她的思绪,越收越紧,让她几乎窒息。但更深的恐惧,来自于对夏刈的担忧。这些黑衣人显然掌握着她的行踪,甚至可能知道夏刈的存在。他们对他下手了吗?那艘先行的货船,是否也遭遇了不测?
就在这时,舱门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随即,舱门被无声地推开。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来人同样穿着一身毫无标识的玄色锦袍,身形颀长,步履沉稳,脸上覆着一方同色的、边缘绣着繁复银线暗纹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与弩手那双冰冷锐利、如同出鞘刀锋般的眼睛不同,这双眼睛,更为深邃、平静,仿佛两泓不见底的古潭,表面波澜不兴,内里却仿佛蕴藏着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他的目光,落在安陵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探究,以及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安陵容对面的另一张圈椅前,从容坐下。立刻,一名黑衣人无声地奉上热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舱门。
舱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
那人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身处自家书房,而非这艘刚刚经历血腥、正在逃离现场的快船之上。
安陵容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尽管恐惧已深入骨髓,但一种残存的、属于“安陵容”的、不愿完全任人摆布的本能,让她挺直了背脊,尽管这挺直,在对方那无形的威压下,显得如此微弱而可笑。
“你们……是谁?”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为何……要杀光船上的人?”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低,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冷的磁性。“安姑娘不必惊慌。那些水匪,死有余辜。至于船上其他人……”他顿了顿,抿了一口茶,语气平淡无波,“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自然不能再留。”
他的承认,如此直白,如此冷酷。仿佛抹去几十条人命,如同拂去衣上尘埃。
“你们……是年夫人的人?”安陵容试探着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年夫人?”那人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嘲讽的光芒,但转瞬即逝,“算是,也不是。”
模棱两可的回答。安陵容的心更沉。
“那枚符印……”她想起那枚与年世兰手中几乎一模一样的青铜符印。
“符印的事,安姑娘不必多问。”那人打断她,放下茶杯,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让她几乎无法承受,“本座今日请安姑娘来,是想问安姑娘几个问题。安姑娘若如实回答,本座可保你性命无虞,甚至,可以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本座?这个自称……安陵容心中剧震。在宫中,只有极少数身份特殊、地位超然的人,才会用“本座”自称。此人到底什么来头?
“你想问什么?”她咬着牙问。
“第一,”那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安陵容心上,“夏刈,现在何处?你们约定在何地汇合?”
他果然知道夏刈!而且,连他们约定汇合都知道!是年世兰告诉他的?还是……他们早就掌握了这一切?
安陵容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不能说!绝不能将夏刈的行踪和约定地点告诉这个来路不明、心狠手辣的人!
“我……我不知道。”她垂下眼帘,避开对方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我们……在济南就分开了。他说去江南办事,并未告知我具体去向,也未约定汇合之处。”
“是吗?”那人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那平静的语气下,透出一丝不容错辨的冷意,“安姑娘,本座劝你想清楚再回答。你与夏刈,一路从京城亡命至此,同生共死,情谊匪浅。他会不告诉你他的去向?你们在济南济世堂分开,他乘货船先行,你乘‘安济号’随后,约定在扬州悦来客栈汇合。本座说的,可有错?”
安陵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知道!他竟然知道得如此清楚!连悦来客栈都知道了!是年世兰!一定是年世兰!除了她,还有谁能如此详尽地掌握他们的计划和行踪?可年世兰为何要将这些告诉这个明显不是她手下的人?难道,年世兰与这人,是一伙的?还是说,年世兰也被此人控制或利用了?
巨大的恐惧和背叛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原以为年世兰是暂时的“盟友”,是南下的助力,却没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不过是这些人棋盘上一枚可以随意摆布、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年世兰所谓的“保护”和“帮助”,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看来安姑娘是想起来了。”那人看着安陵容瞬间惨白的脸色和眼中无法掩饰的惊骇,似乎很满意,“那么,第二个问题。大慈阁那枚符印,如今在谁手中?是夏刈带着,还是交给了年世兰?”
他连大慈阁的事都知道!安陵容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这个人,到底是谁?他对“影族”、符印、太后、年世兰,乃至她和夏刈的恩怨,究竟了解多少?
“符印……被年夫人拿走了。”安陵容艰涩地回答。这是事实,至少是部分事实。至于夏刈是否暗中留下了拓本或副本,她不得而知,也不能说。
“年世兰……”那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意味。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个信息,又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第三个问题,”他再次开口,目光变得无比锐利,仿佛要刺穿安陵容的伪装,直抵她灵魂最深处,“纯元皇后留下的,关于‘影族’和‘母玉’的线索,究竟是什么?夏刈告诉你多少?你们去江南,具体要找什么?”
终于,问到了最核心的秘密!安陵容的呼吸几乎停止。纯元皇后、影族、母玉……这些隐藏在宫闱最深处的禁忌,这个神秘人竟也了如指掌!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我不知道。”安陵容的声音抖得厉害,但眼神却因为触及到最深的秘密,而闪过一丝本能的抗拒和自我保护,“夏刈从未与我细说。他只说,纯元皇后临终前,交给他一些线索,指向江南。具体是什么,要到了江南,根据线索去寻找才知道。”
“呵。”那人又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仿佛看穿了她的谎言,却又并不在意,“安姑娘,你很聪明,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过,在本座面前,隐瞒是徒劳的。夏刈信任你,将你带在身边,甚至愿意为你挡箭赴死,他会不告诉你这些关乎他复仇大计、也关乎你生死存亡的秘密?”
他站起身,缓缓走到安陵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阴影几乎将安陵容完全笼罩。
“本座可以告诉你,”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力量,却又冰冷得令人骨髓发寒,“你们要找的,不仅仅是‘母玉’的线索。江南水乡,藏着的,是一个足以颠覆朝局、让紫禁城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后,也寝食难安的、惊天秘密。而这个秘密,与‘影族’有关,与前朝有关,更与如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位乾隆皇帝的身世……密切相关。”
轰隆!仿佛一道惊雷,在安陵容的脑中炸开!颠覆朝局?太后寝食难安?与乾隆皇帝的身世密切相关?!
这……这怎么可能?!皇帝的身世,乃是国本,是天大的忌讳!怎会与“影族”、前朝扯上关系?这个人在胡说!他在危言耸听,想套她的话!
“不……不可能……”安陵容下意识地摇头,脸色惨白如纸。
“可不可能,你很快便会知道。”那人似乎并不急于让她相信,只是淡淡地说道,“年世兰让你们去江南,不过是利用你们做探路的石子,搅浑江南那潭水,她好浑水摸鱼,甚至……借此要挟太后,夺回她失去的一切。但她算错了一点。”
他微微俯身,靠近安陵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着幽暗的光芒。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年世兰以为她是执棋人,却不知,她自己,也早已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你们,”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安陵容的脸,“更是棋子中的棋子,随时可以抛弃,也可以……用来将军。”
安陵容浑身冰冷,几乎无法思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年世兰是螳螂,那黄雀是谁?是眼前这个神秘人?还是……太后?抑或是,隐藏在更深处的、她连想象都无从想象的势力?
“你……你到底想怎样?”她颤抖着问。
“本座要的,很简单。”那人直起身,重新恢复了那种从容而疏离的姿态,“本座要你,继续去江南。去扬州,去悦来客栈,等夏刈。然后,按照年世兰给你们的线索,去找那‘秘密’。”
“什么?”安陵容愣住了。他非但不阻止,反而要她去?甚至知道悦来客栈?
“找到之后,”那人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将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本座。包括你们看到的,听到的,猜到的,以及……夏刈告诉你的,关于纯元皇后留下的一切。”
“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安陵容鼓起最后的勇气,问道。
那人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怜悯,又像是嘲讽的光芒。
“因为,你的命,在本座手里。夏刈的命,也在本座手里。年世兰的命,甚至太后的命……未来,或许都在本座一念之间。”他缓缓道,“你不听,现在就会死。听了,按照本座说的做,或许,你还有机会,见到你想见的人,得到你想要的……自由,或者,复仇。”
自由?复仇?这两个词,如同最尖锐的钩子,瞬间刺穿了安陵容心中最深的渴望与恐惧。她看着眼前这个神秘莫测、掌控一切的男人,心中一片冰凉绝望,却又隐隐升起一丝扭曲的、不甘的火焰。
是啊,她还有选择吗?从她决定假孕自保,从她点燃漱玉斋大火,从她踏上这条亡命之路开始,她就早已没有了选择。只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被这些高高在上的执棋人,当作棋子,摆布来,摆布去。
是作为一枚听话的棋子,苟延残喘,等待那渺茫的“机会”?还是现在就成为一枚被丢弃的、毫无价值的死子?
“我……答应你。”良久,安陵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船舱中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空洞的平静。
“很好。”那人似乎毫不意外,点了点头,“本座会派人,暗中‘护送’你到扬州。你只需按计划行事便可。至于夏刈那边,本座自有安排。记住,不要试图耍花样,也不要向任何人,包括年世兰和夏刈,透露今日之事。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中的冰冷杀意,已足以让安陵容不寒而栗。
“现在,你可以休息了。”那人转身,走向舱门,“明日清晨,船会靠岸。会有人给你新的身份和路引,送你继续南下。记住我们的约定,安姑娘。”
舱门打开,又无声地合上。将那神秘的身影,和舱内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并隔绝在外。
安陵容瘫软在圈椅中,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螳螂、黄雀、棋子、棋手……这一层层剥开的迷雾之下,是更加深不见底、更加凶险万分的深渊。年世兰、太后、眼前这个神秘人……还有那隐藏在江南、与皇帝身世有关的“惊天秘密”……
她原以为,逃出皇宫,便是生天。却不想,只是从一个较小的牢笼,跳进了一个更大、更复杂、更可怕的棋局之中。而她和夏刈,始终是那棋盘上任人宰割的、最微不足道的卒子。
前路,是扬州,是悦来客栈,是等待夏刈的重聚,也是履行与这神秘“黄雀”的、不知是福是祸的约定。
而夏刈……他现在,是否也落入了另一重罗网?是否也面临着同样艰难而危险的选择?
安陵容闭上眼,一滴冰冷的泪,顺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声无息。
运河的水,依旧沉默地流淌,载着秘密,载着阴谋,载着无数身不由己的灵魂,驶向那不可知的、仿佛永远也到不了尽头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