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冬日午后的日光,吝啬而惨淡,斜斜地穿过狭窄街巷两侧高耸的封火墙,在青石板路上投下冰冷、狭长的阴影。空气里浮动着年关将近特有的、混合了香烛、腊味、灰尘和底层市井浑浊气息的暖昧味道。左卫街靠近辕门桥的岔口,是扬州城里三教九流汇聚、消息最为灵通驳杂的地段之一。茶馆、酒肆、赌档、暗门子、估衣铺、杂货摊……鳞次栉比,人声鼎沸,将冬日的寒意驱散了不少,却也酝酿着另一种躁动不安的热浪。
安陵容缩在一家包子铺斜对面、一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妪摊子后面,借着几个挑担力夫身体的遮挡,目光死死锁定了左前方约莫二十步外、一间门脸颇旧、招牌黑底金字的当铺——“通源号”。
当铺的门脸并不起眼,灰扑扑的,与周围几家装潢更体面的银楼、绸缎庄相比,显得有些寒酸。进出的客人也多是些衣衫褴褛、面带愁苦的穷苦百姓,或是眼神闪烁、行迹匆匆的江湖客。但安陵容已经在这里,屏息凝神,观察了将近半个时辰。
她看到当铺的幌子,是常见的、写着一个巨大“当”字的布幡,在微风中懒洋洋地飘荡。门楣上,除了“通源号”的匾额,并无特殊雕饰。门槛两侧的石鼓,也被磨得光滑。一切看起来,都只是一家最寻常不过的、做底层生意的老当铺。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以为夏刈的指示有误,或者那“三片竹叶”标记早已湮灭时,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当铺侧面、一扇通往内院的、常年紧闭的窄小侧门。
那扇侧门的门楣上方,青砖垒砌的墙壁上,靠近檐角滴水的地方,赫然用极淡的、近乎与青砖同色的墨绿颜料,勾勒着三片细长的、呈“品”字形排列的竹叶!竹叶的笔触极其简练,甚至有些模糊,若非有心人在特定光线和角度下仔细辨认,根本难以察觉!而且,那位置极其刁钻,正好被檐角投下的阴影半掩着。
就是这里!夏刈所说的“三片竹叶”标记!
安陵容的心,猛地狂跳起来,一股混杂着希望与巨大恐惧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让她眼前微微发黑。找到了!但下一步,才是真正考验胆量和智慧的生死关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手心里,那枚羊脂白玉牌,早已被冷汗浸得滑腻冰冷。她将它握得更紧,仿佛握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也握着可能引爆的惊雷。
她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又耐心地观察了片刻,留意着进出当铺的每一个人,留意着当铺斜对面茶馆二楼临窗的位置(那里似乎总有人影晃动),留意着街角几个看似闲逛、目光却不时扫过当铺方向的精壮汉子。
粘杆处?年世兰的人?还是“黄雀”的眼线?抑或,只是这鱼龙混杂之地的寻常景象?她无法判断。但直觉告诉她,这家看似寻常的“通源号”,绝不简单。它就像一枚嵌在闹市中的、不起眼的暗钮,轻轻一按,可能通往生路,也可能触发致命的机关。
不能再等了。夏刈在破庙里,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油尽灯枯。
安陵容最后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沾满泥污、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破旧棉袄,将头巾往下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因为疲惫、恐惧和决绝而异常明亮的眼睛。然后,她低着头,快步穿过街道,如同一个最寻常的、急于典当物品换钱的穷苦妇人,径直走向“通源号”那扇黑洞洞的、散发着陈旧木头和灰尘气息的大门。
门槛很高,她微微提气,迈了过去。当铺内光线昏暗,一股混合了霉味、尘土、旧物和淡淡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高高的柜台如同森严的壁垒,将内外隔绝。柜台后,一个戴着老花镜、留着山羊胡、面色枯黄干瘦的老朝奉,正就着窗口透入的微光,慢条斯理地拨拉着算盘。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皮,隔着厚厚的玻璃镜片,淡漠地扫了安陵容一眼。
“当什么?”声音干涩,没什么起伏。
安陵容走到柜台前,没有立刻拿出玉牌。她先是从怀中(实则是袖中暗袋)摸出那枚从莲花桥旧宅带出的、唯一还算值点钱的、夏刈给她防身的素银扁簪,递了上去,用刻意压低的、带着怯懦和焦急的声音道:“老……老先生,您看看这个……能当多少?家里急用钱……”
老朝奉接过簪子,对着光看了看,又用手指掂了掂分量,眼皮都没抬:“普通素银,做工粗糙,三钱银子,死当。”
“三钱?这……这太少了……”安陵容做出肉疼和不甘的模样,磨蹭着,目光却飞快地扫过柜台内。除了老朝奉,角落里还有一个正在擦拭柜台的年轻伙计,低眉顺眼,动作却沉稳有力。通往内院的布帘后,似乎也有人影静立。
“嫌少就拿走。”老朝奉将簪子往柜台上一丢,语气不耐。
安陵容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又从怀中(这次是真的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枚羊脂白玉牌,却没有立刻递上,而是握在手心,凑近柜台,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低声道:“老先生……这个,您看看……值多少?”
玉牌温润的光泽,在昏暗的柜台内,如同一小捧柔和的月光。老朝奉的目光,落在玉牌上,尤其是在那个小小的、阴刻的“年”字上,停顿了足足两息。他脸上那层万年不变的淡漠,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纹,但转瞬即逝。他缓缓伸出手。
安陵容将玉牌递了过去。
老朝奉接过玉牌,却没有像看银簪那样对着光端详,只是用拇指指腹,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摩挲着玉牌正面,尤其是那个“年”字。他的手指,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片刻,他抬起眼,目光透过镜片,再次落在安陵容脸上,这一次,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淡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审视。
“姑娘,”他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却似乎压低了些,“这玉……质地尚可,但款式老旧,雕工也寻常。若说价值嘛……”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当归价几何?”
暗语!他问出了暗语!
安陵容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强忍着巨大的激动和紧张,按照夏刈所教,以及对暗语字面的理解,低声、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答:“家……家传之物,不敢论价。只求……只求能换得救命当归。”
“救命当归”四字,她特意加重了语气。
老朝奉眼中精光一闪,那审视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安陵容所有的伪装,直抵她灵魂深处。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将玉牌放在柜台上,手指依旧按在上面。
柜台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角落里擦拭柜台的伙计,不知何时已停下了动作,垂手而立,目光却锁定了安陵容的后背。布帘后的人影,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
漫长的、令人几乎要发疯的几息沉默。
就在安陵容几乎要以为对方识破了什么,或者这暗语本身就有问题,准备转身就逃时——
老朝奉忽然收回了按在玉牌上的手,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干涩的平静,仿佛刚才那锐利的审视从未存在过。他拉开柜台下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小巧的戥子和一叠当票,慢吞吞地道:“玉质尚可,雕工……也算古朴。死当,纹银二十两。”
二十两!一个远超寻常玉牌、却又不足以引起太大注意的价钱。这显然不是真正的交易,而是一种回应,一种认可。
安陵容心中大石落地一半,连忙道:“……多谢老先生。只是……民妇急需这银钱救命,不知……可否再劳烦老先生,指点一下,这扬州城里,哪家药铺的当归……最好?我夫君他……伤重在身,高热不退,怕是……怕是寻常药材不管用。”她将“伤重”、“高热”、“寻常药材不管用”几个词,咬得格外清晰,眼中适时涌上泪光,带着哀恳看向老朝奉。
这是进一步的试探,也是真正的求救。她在告诉对方,需要的不止是钱,更是能救命的、或许不寻常的药材和帮助。
老朝奉拨动算盘的手,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皮,再次看了安陵容一眼,目光在她那虽然污秽憔悴、却依旧能看出不凡轮廓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扫过她紧攥着、微微颤抖的手。
“济世堂。”他垂下眼皮,继续拨打算盘,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辕门桥东头,招牌最大的那家。他家的当归,是地道川货,药性足。坐堂的曹大夫,最擅外伤高热。不过……”他顿了顿,语气没什么变化,“曹大夫出诊,规矩大,诊金也高。姑娘你这二十两,怕是不够请动他,更不够抓他开的方子。”
这话里有话!济世堂?不就是年世兰在济南的据点吗?扬州也有?曹大夫?规矩大,诊金高?这是在暗示,需要更多“凭证”或“代价”?
安陵容的心,又提了起来。她看着柜台上那枚玉牌,又看看老朝奉那张枯黄淡漠的脸,脑中飞速转动。年世兰的玉牌,显然只够打开“通源号”这第一道门,得到有限的金钱和初步的指点。想要得到更深层、更实际的救助(比如请动那位“规矩大”的曹大夫,拿到真正能救夏刈的猛药),恐怕……还需要更多。
可她还有什么?除了那枚不能暴露的、塞在破庙神像后的黑色薄片,她一无所有。难道要亮出自己和夏刈的真实身份和处境?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就在她心念电转、犹豫不决之际,老朝奉已经开好了当票,连同两锭十两的官银(显然是早已备好),从柜台下的小窗口推了出来。“收好。出了这个门,银货两讫,再无瓜葛。”
这是送客,也是最后的警告。当铺的“帮助”,到此为止。
安陵容知道,不能再奢求更多了。她收起银子和当票(当票上写的自然是那根素银簪),对着老朝奉微微躬身,低声道了句“多谢”,然后,紧紧握着那两锭冰冷的银子,转身,快步走出了“通源号”昏暗的大门。
门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依旧喧嚣。她站在当铺门口的台阶上,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刚从另一个冰冷而诡异的世界穿越回来。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带着老朝奉指尖的微温,也带着夏刈渺茫的生还希望。
济世堂……曹大夫……
她不敢耽搁,辨明方向,朝着老朝奉所说的辕门桥东头走去。脚步比来时更加匆忙,也更加沉重。她知道,拿着年世兰的玉牌,去年世兰的据点求医,无异于饮鸩止渴。但此刻,她别无选择。夏刈等不起,她也找不到其他能救他性命的郎中。
她只能赌,赌年世兰暂时还需要他们这两个“棋子”,赌那位“曹大夫”真的医术高明,也赌自己能在年世兰的势力察觉更多、收网之前,找到新的生路。
辕门桥东头并不远。很快,她就看到了那块比周围店铺招牌大了足足一圈、黑底金字、气派非凡的“济世堂”匾额。店铺门面开阔,抓药的伙计、等候的病人进进出出,看起来生意极好,也确实像一家信誉卓着的大药铺。
安陵容在街对面稍作停留,观察着。济世堂内人来人往,看似寻常。但她注意到,在药铺侧面,有一扇相对僻静的小门,偶尔有穿着体面、不似寻常病家的人,被伙计恭敬地引入。那里,或许就是通往“坐堂的曹大夫”或者其他“特殊”区域的地方。
她定了定神,握紧了袖中的银两,朝着那扇小门走去。
刚到门口,一个穿着干净短褂、眼神精明的年轻伙计便拦住了她,上下打量着她那一身破旧污秽的打扮,眉头微皱:“这位大嫂,抓药走前门。这边是曹大夫静室,不接待寻常病家。”
安陵容低着头,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约有五两,塞到伙计手中,低声道:“小哥行个方便。我家夫君伤重垂危,高热惊厥,非寻常郎中所能治。听说曹大夫医术通神,特来相求。诊金……不是问题。”她刻意加重了“伤重垂危”、“高热惊厥”和“诊金不是问题”。
伙计掂了掂手中的银子,又看了看安陵容虽然狼狈、但眼神举止间那股不同于寻常村妇的沉静(或者说,强装的镇定),以及她提到“诊金不是问题”时的底气(那剩下的十五两银子在袖中沉甸甸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堆起笑容:“原来如此。大嫂稍候,容小的进去通禀一声。曹大夫今日……嗯,是否有暇,小的不敢保证。”
“有劳小哥。”安陵容道。
伙计转身进了小门。安陵容站在门外,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压低的交谈声。她的心,再次悬了起来。曹大夫……会是怎样一个人?会见她吗?会答应出诊吗?诊金……二十两银子,真的够吗?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安陵容来说,却如同一个世纪。每一秒,她仿佛都能看到破庙中夏刈生命流逝的幻影。
终于,伙计出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恭敬和疏离的表情:“大嫂,请进。曹大夫请您进去说话。”
安陵容心中一紧,迈步走进了那扇小门。
门内是一条不长的、光线稍暗的走廊,铺着青砖,打扫得一尘不染。走廊尽头,是一间静室的门,此刻虚掩着。
伙计在门前停下,躬身道:“曹大夫,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温和、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醇厚慈祥的中年男声,从门内传来。
这声音……与安陵容预想中“规矩大”、“诊金高”的倨傲名医形象,相去甚远。她心中疑窦更甚,但此刻已无退路。她定了定神,推门而入。
静室不大,陈设简洁雅致。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堆着些医书、脉枕、文房。靠墙是两排高大的药柜,散发着浓郁而复杂的药香。窗边设着一张矮榻,此刻,一个穿着半旧青布直裰、身形清瘦、面容儒雅、蓄着三缕长须、约莫五十出头的老者,正坐在榻边的圆凳上,手里拿着一卷书,闻声抬头,目光温和地看向她。
这便是曹大夫。他脸上带着医者常见的平和与疲惫,眼神清澈,目光在安陵容脸上身上扫过时,既无嫌弃,也无惊讶,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最普通的病人。
“坐。”曹大夫指了指对面的凳子,放下书卷,“听说你夫君伤重高热?具体是何情形?受伤几日了?可曾用过什么药?”
他的问话,专业而直接,完全是一个医者面对病家的态度。
安陵容依言坐下,斟酌着词句,将夏刈的“伤势”描述了一番——左肩重伤(未提贯穿),失血过多,寒气侵入,如今高烧昏迷,伤口红肿溃烂……她隐去了受伤的具体原因和地点,只说是“遭了匪祸”。
曹大夫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长须,眉头微微蹙起。“听你所言,伤势颇重,且已延误。高热不退,伤口溃烂,乃是毒火内攻之兆,甚为凶险。寻常清热退烧、化瘀生肌之药,恐已难奏效。”
“求曹大夫救命!”安陵容起身,便要下拜。
曹大夫抬手虚扶:“医者父母心,老朽自当尽力。只是……”他顿了顿,看着安陵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探究,“你夫君如今身在何处?如此重伤,不宜挪动颠簸,老朽需得亲自前往诊视,方能对症下药。”
“在……在城外。”安陵容低声道,“一处荒僻地方。民妇……可以带路。”
“城外何处?”曹大夫追问。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紧。说出破庙?风险太大!但不说,曹大夫如何出诊?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曹大夫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她紧紧攥着袖口、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又掠过她脸上那无法完全掩饰的惊惶与戒备。
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似乎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了然,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怜悯?
“罢了。”曹大夫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那卷书,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你既有难言之隐,老朽也不便多问。你夫君的伤势,耽搁不起。老朽这里,有一剂祖传的‘夺命还魂散’,对外伤溃烂、毒火攻心所致的高热惊厥,或有奇效。只是……”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安陵容脸上,这一次,那温和的目光深处,仿佛有寒冰凝结。
“此药配制极难,用料珍稀,价值不菲。更兼……药性峻猛,稍有差池,便是催命符。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用。也非……寻常金银可以换取。”
安陵容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不会这么简单。济世堂,曹大夫……他果然不是普通的坐堂大夫。他的话,已经暗示得非常明显——他知道她不简单,知道她夫君的伤不寻常,也知道她拿不出“寻常金银”之外的东西来换这“夺命还魂散”。
他在等,等她亮出“底牌”,或者,给出他想要的“代价”。
“曹大夫……”安陵容的声音干涩,大脑飞速运转。年世兰的玉牌已经用过了,当铺的老朝奉态度明确。她还能拿出什么?夏刈的真实身份?那个可能关乎皇帝身世的秘密?不,那更不能说!
似乎看出了她的挣扎和绝望,曹大夫将书卷轻轻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传入安陵容耳中:
“姑娘,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手中的那枚玉牌,老朽虽未亲见,但能让你从‘通源号’拿到银子,找到这里,其来历,老朽也能猜出一二。你家夫君的伤,恐怕也非寻常‘匪祸’所致。这扬州城,近日颇不太平,湖上、岛上、城里,暗流汹涌。有些水,太深,太浑,不是寻常人能趟的。”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盯着安陵容的眼睛:“老朽行医济世,不问江湖是非,亦不愿卷入是非之中。这‘夺命还魂散’,可以给你。甚至,老朽可以告诉你,这扬州城里,还有一处地方,或许能提供给你们暂时的、相对安全的庇护,让你们避过眼前的风头,治好伤,再从长计议。”
安陵容的心,猛地狂跳起来!庇护所?除了年世兰和那虚无缥缈的“黄雀”,扬州还有第三方势力愿意帮助他们?曹大夫……他到底是谁的人?还是说,他只是一个在各方势力夹缝中求存、却又有自己原则和信息的奇人?
“条件是什么?”她直接问道,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
曹大夫缓缓坐直身体,重新恢复了那副儒雅平和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凝重。
“第一,这‘夺命还魂散’,价值黄金百两。你手中的银子,远远不够。但老朽可以赊给你,以你……夫君愈后,为老朽做三件事为抵。”
三件事!夏刈伤愈后,要为他做三件事!这无异于将夏刈(或许也包括她)的未来,抵押给了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曹大夫!这三件事会是什么?杀人?越货?还是探听什么惊天秘密?
“第二,”曹大夫继续道,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你们拿到药,找到那处庇护所后,必须彻底切断与之前所有联系。无论是给你玉牌的人,还是其他可能在找你们的人。在那里,你们只是最普通的、避祸养伤的外乡人。直到……风平浪静,或者,你们有能力离开扬州。”
彻底切断联系?这意味着要背叛年世兰?放弃可能来自“黄雀”的线索?将自己完全置于这个未知的曹大夫及其背后势力的掌控之下?
“那处庇护所……在何处?是什么地方?”安陵容问。
曹大夫看了她一眼,缓缓吐出四个字:
“明月庵。”
庵堂?尼姑庵?安陵容愣住了。一座尼姑庵,能提供给他们两个亡命之徒安全的庇护?
“明月庵在城西蜀冈之上,地势僻静,香火不旺,主持慧静师太,乃是方外高人,与老朽有些渊源。她那里,等闲人不敢打扰,也无人会想到去搜一座庵堂。”曹大夫解释道,“你们以遭遇兵灾、家破人亡、投亲不着的落难夫妻名义前往,慧静师太慈悲为怀,当会收留。至于你们如何解释夫君的伤势……就说是途中遇劫,侥幸逃生即可。庵中有懂些医术的居士,配合老朽的药,悉心调理,或可有望。”
计划听起来周密,退路似乎也已指明。但代价,是夏刈未来的三个承诺,和彻底隐入这座陌生的尼姑庵,与外界隔绝。
安陵容沉默了。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犹豫,也没有别的选择。夏刈在破庙里,等不起。拒绝曹大夫,她拿着二十两银子,在这危机四伏的扬州城,根本找不到能救夏刈性命的郎中和药物,更找不到安全的藏身之处。
这是一场与魔鬼的交易。用未来的自由和承诺,换取眼前活下去的机会。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曹大夫那双看似温和、却深不见底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曹大夫,那三件事……可否事先言明,是何性质?伤天害理、违背道义之事,我们……宁死不为。”
曹大夫似乎早有所料,淡淡一笑:“姑娘放心。老朽虽是江湖中人,却也有自己的规矩。所求三事,一不违国法,二不伤天和,三不悖道义。或许……只是需要你家夫君的身手,去取回几样失落的东西,或者,护送一两个人去某个地方。具体何事,届时再看情形。老朽可以立字为据。”
他的保证,听起来诚恳,但在眼下这诡谲的局势中,又能有几分可信?
安陵容闭了闭眼。夏刈奄奄一息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她仿佛能听到他生命流逝的滴答声。
“好。”她听到自己嘶哑而决绝的声音,在静室中响起,“我答应你。请曹大夫赐药,并告知前往明月庵的具体路径。”
曹大夫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的微光。似是赞许,似是怜悯,又似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深沉。他不再多言,起身走到药柜前,打开一个上锁的、毫不起眼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青瓷小瓶,又拿来纸笔,快速写下一张字据和一张简图。
“此乃‘夺命还魂散’。内服,每次一钱,用温黄酒送下,每日一次,最多连服三日。外敷,取少许药粉,用烈酒调成糊状,敷于伤口溃烂处,每日更换。切记,内服不可过量,外敷不可触及完好皮肉。此药药性极猛,服下后会有片刻剧痛昏厥,乃药力发散、逼出毒火之象,不必惊慌。三日内,若能退热醒转,伤口收敛,便有生机。若不能……”他摇了摇头,将药瓶和字据、简图一并推到安陵容面前。
安陵容颤抖着手,接过那冰凉沉重的药瓶,仿佛接过夏刈一半的生机,和一半未知的枷锁。她看也没看那张字据(上面写明了以“商雁回”之名承诺三事),便按上了自己的指印(用的是朱砂,而非鲜血)。然后,她拿起那张简图,上面清晰地标注了从扬州城西某处偏僻小门出城、前往蜀冈明月庵的路径。
“多谢曹大夫。”她将药瓶和简图仔细收好,对着曹大夫,深深一福。
“速去救人吧。”曹大夫摆摆手,重新坐回榻边,拿起那卷书,目光已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交易从未发生,“记住老朽的话,拿到药,立刻出城,去明月庵。途中,莫要回头,莫要停留。这扬州城……就要变天了。”
安陵容心中凛然,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开了静室。
走廊里依旧寂静。伙计已不见踪影。她沿着来路,迅速走出那扇小门,重新回到了喧嚣的辕门桥街市。
午后的阳光,依旧惨淡。手中的药瓶,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她不敢耽搁,甚至不敢去购买曹大夫提到的温黄酒和烈酒(怕引人注意),只凭着记忆和简图,低着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扬州城西、那个可以出城的偏僻小门方向,发足狂奔。
夏刈,等我。药来了。生路……或许也有了。
只是这条用未来自由和三个未知承诺换来的生路,究竟是通向真正的解脱,还是另一个更加精致、却也更加无法挣脱的牢笼?
无人知晓。唯有手中那瓶“夺命还魂散”,和怀中那张指向蜀冈明月庵的简图,在冬日冰冷的空气中,沉默地散发着希望与危机交织的、沉重而诡谲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