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块冰冷的玉佩,安陵容如同惊弓之鸟,一路避开巡夜侍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回到了长春宫。她浑身被冷汗湿透,夜风一吹,激起一层细密的战栗。直到反手死死闩上寝殿的门窗,背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她才敢大口喘气,肺叶如同被火烧灼般疼痛。
甄嬛最后那惊恐绝望的眼神,那破碎的字句,如同冰冷的鬼爪,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
“他……在看……”
谁是“他”?是皇帝?是皇后?是端妃?还是那个隐藏在黑暗深处、操控着“牵机引”的、被称作“娘娘”的幽灵?
安陵容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打了个寒噤。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摇曳。她走到灯下,将玉佩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触手温润,但此刻握在手中,却只觉寒意刺骨。玉体洁白无瑕,只在边角处,有几道极其细微的、几乎不可见的暗红沁色,如同干涸的血迹。玉佩的形状并非常见的圆形或方形,而是略显狭长的不规则椭圆形,边缘被打磨得极为圆润。最奇特的,是上面的雕刻。
那不是寻常玉佩上常见的龙凤、花鸟、吉祥图案,而是数道盘旋扭曲、首尾相连的奇特蔓草,蔓草线条流畅而诡异,带着一种古老、蛮荒、甚至有些阴森的气息。蔓草中间,似乎还隐隐勾勒出一个抽象的图案,像是一只眼睛,又像是一张扭曲的嘴,隐藏在藤蔓的缝隙中,若隐若现,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气。
这玉佩的雕工,绝非宫中御用之物,甚至不像是中原常见的样式。安陵容对玉器所知不多,但也能看出,这玉佩的形制、纹样,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和……不祥。
她翻来覆去地看,试图找到任何能表明其来源的标记。终于,在玉佩背面,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她发现了一行小字,用极细的、几乎与玉色融为一体的阴文刻着。她凑近灯光,眯起眼睛,费力地辨认。那似乎不是汉字,笔画弯弯曲曲,更像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奇异的文字符号。
安陵容的心猛地一沉。这绝非甄嬛之物!甄嬛出身诗书之家,所用之物,无论是玉器首饰还是文房四宝,皆是清雅精致,绝无可能收藏此等形制诡异、刻有异族文字的东西。这玉佩,是有人交给她的?还是她在调查“香囊”和“牵机引”的过程中,无意中得到的线索?她拼死留下的遗言,指向枕下,又藏着这枚诡异的玉佩,究竟要告诉她什么?
是“他”在监视她们,而这枚玉佩,就是“他”的信物?还是这玉佩本身,就与“牵机引”有关?
无数的疑问在安陵容脑海中翻腾,却找不到丝毫头绪。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玉佩上传来,顺着指尖蔓延到四肢百骸。这玉佩,像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不祥的预兆,一个可能将她拖入更深深渊的钥匙。
“他在看……”安陵容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每一道阴影里,都似乎隐藏着那双窥视的眼睛。她猛地抬头,环顾四周,空荡荡的寝殿,在摇曳的烛光下,投出无数诡异的、张牙舞爪的影子。每一道影子,都像是潜伏的鬼魅。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甄嬛拼死留下的线索,绝不能断在她手里。这玉佩,必须弄清楚来历。
可谁能帮她?谁又能信?父亲远在松阳,鞭长莫及,且那封示警信已是极限,再联系恐生不测。宫中诸人,皇后、端妃、华妃余党、乃至皇帝,每一个都可能是那双窥视的眼睛,每一个都可能与这玉佩背后的秘密有关。她孤立无援,如同行走在悬崖峭壁,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但坐以待毙,同样是死路一条。
安陵容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形。既然无人可信,无处可查,那她就自己去查!去那最危险,却也可能是秘密最多的地方——藏书楼。
宫中藏书楼,浩瀚如海,收罗天下奇书,其中不乏前朝秘史、异域志怪、乃至一些被禁毁的邪术杂书。这玉佩形制诡异,文字奇特,或许能在那些尘封的故纸堆中,找到一丝线索。
但藏书楼岂是妃嫔随意可去之地?尤其她还是个“胎气不稳”、需静养的“孕妇”。必须有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
机会很快来了。
三日后,皇后在景仁宫召见妃嫔,说是商议中秋宫宴之事。安陵容借口“胎气已稳,精神稍复”,强撑着前往。席间,她刻意显得心事重重,精神不济。皇后关切询问,她便做出欲言又止状,最后“不得已”道出,连日噩梦缠身,常梦到一些光怪陆离、难以言说的景象,心中惊惧不安,夜不能寐,恐对龙胎有碍。
“臣妾听闻,宫中有藏书楼,藏有高僧大德手抄的祈福经卷,若能为腹中孩儿抄录几卷,日夜供奉,或可求得心安,也能为皇家祈福。”安陵容垂着头,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虔诚。
皇后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沉吟片刻。安陵容“有孕”一事,本就疑点重重,但皇帝信了,太医也“确诊”了,表面功夫就不得不做。去藏书楼抄经祈福,既能彰显慈爱,又能将她置于眼皮底下,未尝不可。于是颔首道:“容嫔有心了。既是如此,本宫准了。只是你身子重,不宜劳累,每日去一个时辰便罢,让苏培盛派两个稳妥的奴才跟着伺候。”
“谢皇后娘娘恩典。”安陵容叩头谢恩,心中却无半分喜意。皇后派苏培盛的人跟着,名为伺候,实为监视。这藏书楼之行,注定步步惊心。
翌日,安陵容在两名皇后指派的小太监“陪同”下,来到了位于宫城东南角的藏书楼。楼阁高耸,飞檐斗拱,却因常年少有人至,透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冷清。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和灰尘的味道。
管理藏书楼的是个年迈昏聩的老太监,见是皇后特许的容嫔来抄经,也不敢多问,只颤巍巍地指明了存放佛经典籍的区域,便自顾自打盹去了。
安陵容让两个小太监在楼下等候,独自上了楼。她先是在指定的区域,装模作样地抄写了几页经文,做足样子。待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那两个小太监也有些懈怠,她便假意口渴,支使其中一个去取水,又借口楼内气闷,让另一个去开窗通风。趁两人暂时离开的间隙,她立刻起身,朝着藏书楼最深处、存放杂书、志怪、乃至前朝禁毁之书的角落快步走去。
那里光线昏暗,书架林立,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空气凝滞,带着一股腐朽的气味。安陵容的心跳如擂鼓,她不敢点灯,只能借着高窗透进来的、微弱的光线,在一排排高耸的书架间快速搜寻。指尖拂过布满灰尘的书脊,留下清晰的痕迹。她的目光急切地掠过那些书名——《山海经注》、《拾遗记》、《搜神记》、《异域图志》……还有更多连名字都没有的、用牛皮纸包裹的旧册。
没有,没有,还是不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的心越来越沉。难道她的猜测错了?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指尖在一本极为厚重、书脊已磨损得看不清字迹的羊皮卷上停了下来。她鬼使神差地,用力将那卷书抽了出来。书卷沉重,险些脱手,激起一片呛人的灰尘。她捂住口鼻,强忍着咳嗽,就着微弱的光线,翻开。
这不是书,而是一本用细线装订的、厚厚的手抄本册子。纸张泛黄发脆,墨迹也已暗淡。开篇是些杂乱无章的星象图和晦涩的卦辞,她匆匆翻过。直到翻到中间,她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那页纸上,用朱砂和墨笔,绘制着一幅极其复杂的图案。图案的中心,是一枚椭圆形的、被蔓草花纹缠绕的玉佩!那玉佩的形制、纹样,竟与她怀中的那一枚,有七八分相似!只是图上的玉佩,蔓草更为繁复扭曲,中间那诡异的、眼与口结合的图案更加清晰,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邪气。
图画的旁边,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注解。安陵容屏住呼吸,凑近了,费力地辨认着那些褪色的字迹:
“……西南有异族,名曰‘影’,崇巫鬼,擅厌胜。其族有圣物,名‘摄魂玉’,形如羊脂,刻以鬼蔓,孕不祥。佩之者,可通幽冥,惑人心,然亦易为邪灵所乘,反噬其主,慎之!慎之!”
“前朝永和年间,有宫人私藏此物,引发宫闱大乱,血流成河。帝怒,诛其族,焚其书,毁其玉,禁绝于世。然有残片流落,不知所踪……**”
摄魂玉!影族!厌胜之术!宫闱大乱!
安陵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死死攥着那枚冰冷的玉佩,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这玉佩,竟是前朝禁绝的邪物!与“牵机引”一样,都是惑人心智、招致灾祸的不祥之物!甄嬛从哪里得到的它?这玉佩的出现,与皇帝身上的香囊,与“牵机引”,与那神秘的“影族”,与后宫接连发生的诡异事件,究竟有什么关联?
“他”在看着……看着这玉佩?看着持有玉佩的人?还是……看着这玉佩所代表的、那段被刻意抹去的血腥历史?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仿佛看到无数双隐藏在黑暗中的眼睛,正透过历史的尘埃,透过冰冷的玉佩,死死地盯着她。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呼唤声:“容嫔娘娘?您可抄好了?时辰不早了,皇后娘娘吩咐,您该回宫歇息了。”
安陵容猛地回过神,心脏狂跳,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慌忙将手抄本塞回原处,胡乱拂去封面上的指印,又将那卷厚重的羊皮卷推回书架深处。做完这一切,她已是冷汗涔涔,手脚冰凉。
她扶着书架,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发鬓,这才缓缓走下楼梯,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带着几分虚弱的平静。
“有劳公公久等,本宫抄得入神,一时忘了时辰。”她轻声说道,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
两个小太监不疑有他,恭敬地护送她离开藏书楼。
走出那阴森肃穆的楼阁,午后的阳光刺得安陵容有些睁不开眼。但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怀中的玉佩,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胸口,也烫着她的灵魂。
真相的冰山,终于露出了一角。但这真相,远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更加血腥,更加……令人绝望。
“影族”、“摄魂玉”、“宫闱大乱”……这些被尘封的禁忌,如同沉睡的恶鬼,正悄然苏醒。而她和甄嬛,甚至这后宫中的许多人,都已不知不觉,踏入了这恶鬼苏醒的祭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