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子时三刻,是夜最深沉的时分。白日喧嚣的宫城,此刻如同巨大的坟茔,只有风声穿过殿宇,发出呜咽般的回响,更添几分阴森。
安陵容裹紧了身上的宫装,夜风凛冽,带着刺骨的寒意,刮在脸上如同刀割。她沿着最偏僻的宫道疾行,专拣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如一道融入夜色的幽魂。袖中的匕首冰冷坚硬,贴着腕骨,是她唯一可依仗的温度。怀中的玉佩和残页,则像是两块冰,沉沉地坠在心头。
西苑地处宫苑最西侧,以一片稀疏的梅林闻名,但此刻非花季,唯有光秃秃的枝桠在惨淡的月下伸展,如同无数狰狞的鬼爪。此地偏僻荒凉,白日也少人至,更何况深夜。夜枭的啼叫偶尔响起,更衬得四周死寂一片。
梅林深处,枯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在安陵容紧绷的神经上。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带着血腥气。约定的地方,是梅林深处的一座废弃石亭。远远望去,石亭在月光下露出模糊的轮廓,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像一个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怪物巨口。
她停下脚步,隐在一株粗大的枯梅后,屏息凝神,仔细观察。石亭内,似乎有一道黑影,背对着她站立,一动不动。是“他”吗?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她悄无声息地向前挪动,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距离越来越近,她能看清那黑影穿着一身深色的斗篷,将身形完全罩住,连是男是女都无法分辨。
就在她距离石亭尚有数步之遥时,那黑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动了一下,竟缓缓转过身来。
月光从云层缝隙中漏下,恰好照在那人脸上。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安陵容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竟是一个小太监!一张苍白、普通、毫无特色的脸,在月光下泛着死气沉沉的青白色,眼神空洞,直勾勾地望着她的方向。他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乌木匣子。
“娘娘,主子让奴才给您带样东西来。”小太监开口,声音尖细平板,毫无起伏,如同在背诵经文,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安陵容的心沉到了谷底。不是“他”!只是个被推出来传话的工具!那幕后之人,连面都不肯露!
“你的主子是谁?”她稳住声音,却掩不住那一丝微颤。
“主子说,娘娘看了,自然明白。”小太监不答,只是机械地往前递了递那个乌木匣子。
安陵容警惕地看了一眼那匣子,没有去接。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毒药?机关?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我要见你的主子。”她强作镇定,沉声道。
小太监缓缓摇头,动作僵硬:“主子说了,时候未到,不见。”
“那你想如何?”安陵容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主子说,物归原主,了断前缘。”小太监依旧平板地说着,将匣子放在石亭冰冷的石桌上,然后缓缓退后几步,似乎不打算强求她接。
“物归原主?”安陵容心念电转,猛地想到怀中的玉佩!难道对方是想要回“摄魂玉”?可为何要用这种方式?“了断前缘”又是什么意思?是想就此罢手,还是……灭口前的“了断”?
就在她心思急转,犹豫不决之际,异变陡生!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响,撕破死寂的夜空!一支弩箭,携着凄厉的风声,自梅林深处一处黑暗的树丛中激射而出,目标赫然是——那背对着来处、正欲后退的小太监!
“噗嗤!”
利箭入肉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小太监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那平板空洞的表情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低头看向自己胸口——一支精钢打造的弩箭,已深深没入,只余箭羽在外,剧烈颤动着。
“呃……”他喉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音节,然后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暗红色的血,迅速在他身下的枯叶上洇开,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死了!灭口!
安陵容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尖叫出声,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将那声惊呼压回喉咙。她猛地蹲下身,躲在石亭的柱子后,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
谁?是谁射的箭?是那小太监的“主子”在灭口?还是另有其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不敢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全身紧绷,侧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梅林死寂,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和地上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
没有第二支箭射来。似乎那躲在暗处的弓弩手,目标只是这个小太监。
安陵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迅速扫过周围。那个乌木匣子,依旧静静地躺在石桌上,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诱惑着她,也诅咒着她。
拿,还是不拿?
拿了,可能落入另一个圈套,甚至可能触动上面的机关,或是被暗处的弓弩手灭口。
不拿,线索就此中断,她将永远不知道匣子里是什么,也永远不知道这小太监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为何要杀他灭口。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安陵容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早已湿透,冰冷的夜风一吹,激起一片战栗。
最终,对真相的渴望,对破局的渴望,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她不能再等了!这是她唯一的线索!
她猛地从石柱后闪出,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石桌,一把抓起那个乌木匣子,入手冰凉沉重。来不及细看,她转身就朝来路狂奔!她能感觉到,黑暗中似乎有一道目光,如毒蛇般粘在她的背上,冰冷刺骨。但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象征着“安全”的长春宫方向,没命地逃去。
风声、枯叶碎裂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淹没了她的听觉。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肺叶如同火烧,双腿如同灌铅,直到远远看到长春宫那熟悉的、在夜色中沉寂的轮廓,她才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她扶着冰冷的宫墙,剧烈地喘息,冷汗早已湿透全身。回头望去,来路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死亡,只是一场幻觉。
但她手中那个冰冷的、沉甸甸的乌木匣子,和她身上浓重的血腥气,都在提醒她,那不是梦。
她踉跄着走到长春宫后墙一处隐蔽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她前几日发现的、被枯草掩盖的狗洞。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她趴下身,费力地钻了过去,滚入宫内僻静的角落。不敢走正门,怕惊动旁人。
回到寝殿,她反手死死闩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直到此刻,她才感到后怕,全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乎要散架。
过了许久,她才勉强爬起,颤抖着点燃一支蜡烛。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向手中的乌木匣子。匣子古朴,没有任何锁扣,只有一个简单的搭扣。她犹豫了一下,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拨开。
搭扣弹开,匣盖掀起。里面没有机关,没有毒药,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似乎年代久远的、微微泛黄的纸。
她屏住呼吸,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纸夹出,展开。借着跳跃的烛光,她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那不是什么地图,也不是什么密信,而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穿着华丽宫装、面容模糊的女子,手中似乎托着一物。而那所托之物,线条勾勒,赫然是——一枚与“摄魂玉”形制极为相似的玉佩!画的一角,用朱砂写着一个模糊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年号,依稀是“永和”。
永和!是那个前朝、因“影族”和“摄魂玉”而引发“宫闱大乱、血流成河”的永和朝!
安陵容的心跳,再次停滞了。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住那薄薄的纸。画卷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墨色较新,显然是后来添加的,笔迹与今夜字条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 前尘已了,旧物当归。 欲知后事, 静待 东 风。 ”
前尘已了,旧物当归……这是在暗示,她手中的“摄魂玉”,是“旧物”,应该“归还”给画中人?还是说,这是前朝“永和”年间的旧事,与“后事”——本朝之事相连?静待东风……东风,是什么?时机?还是……某个人?
这送画之人,是敌是友?是杀小太监灭口的人,还是另有其人?这画,是线索,是警告,还是……催命符?
安陵容瘫坐在冰冷的地上,烛火在她眼中明灭不定。今夜梅林惊魂,小太监横死,乌木匣,前朝画卷……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团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迷雾,将她紧紧包裹。而她手中握着的,只有一枚冰冷的玉佩,一幅诡异的古画,和一句语焉不详的偈语。
“静待东风……”她低声重复着,声音沙哑。东风何时来?来的是生机,还是……更猛烈的风暴?
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如同她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