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妃留下的那枚玉环扣,在安陵容的袖中,像是一枚烧红的炭,日夜灼烫着她的神经。那似曾相识的划痕印记,与“摄魂玉”图谱残页的关联,像蛛网般将她缠住,越是深想,越是心惊。端妃到底知道多少?她递来此物,是示警,是合作,还是……又一个圈套?
她被困在雨花阁,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完全切断。含珠几次尝试打听,都无功而返,皇后的人看得太紧了。只有每日太医的请脉,是唯一能窥见外面世界的缝隙。然而,来的太医总是同一个人——太医院一位姓王的老太医,须发皆白,言辞谨慎,除了“娘娘胎气不稳,仍需静养”之外,半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安陵容想从他口中探听一丝皇帝或是前朝的消息,无异于痴人说梦。
皇帝昏迷不醒的消息,如同乌云,沉沉压在紫禁城上空。朝堂上暗流涌动,几位年长的皇子,包括那位被皇帝亲自带在身边、寄予厚望的四阿哥弘历,都开始有了微妙的动作。后宫之中,皇后摄六宫事,端妃、齐妃等各有心思,看似平静,实则人心浮动,各怀鬼胎。安陵容这个“怀有龙裔”的容嫔,在这种敏感时刻,更像是一块悬在明处的肥肉,谁都想咬一口,又都忌惮着烫嘴。
就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一道突如其来的旨意,打破了雨花阁令人窒息的宁静。
这天下午,安陵容正倚在榻上,对着一卷看烂了的经书发呆,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苏培盛那熟悉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容嫔娘娘接旨——”
安陵容心头猛地一跳,手中的经书滑落在榻上。来了!是福是祸?她强撑着起身,扶着含珠的手,走到外间,跪地接旨。
苏培盛展开明黄卷轴,尖细的声音在寂静的殿中响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容嫔安氏,柔嘉成性,怀嗣有功,着晋为容妃。着迁居景阳宫,钦此——”
晋封?容妃?还迁居景阳宫?!
安陵容跪在地上,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皇帝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竟然在此时下旨晋封她为妃?!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是谁拟的旨?皇后?还是端妃?抑或是……前朝那些蠢蠢欲动的大臣?
“容妃娘娘,接旨吧。”苏培盛的声音将她从震惊中拉回。
安陵容深深叩首,声音艰涩:“臣妾……接旨,谢皇上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重。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晋封,不是恩宠,是烈火烹油,是将她架在炭火上烤!
苏培盛上前一步,将圣旨递到她手中,低声道:“皇上昏迷前,对娘娘您甚是挂怀,特意嘱咐了这道旨意,盼娘娘能好生安胎,为皇家绵延子嗣。皇后娘娘也说,景阳宫地气好,宽敞明亮,适合娘娘养胎。还望娘娘……好自为之。”
昏迷前?特意嘱咐?安陵容心中冷笑。皇帝昏迷时,她就在场,从未听皇帝提过半句晋封之事。这分明是事后捏造!皇后让她迁居景阳宫,那里是东六宫之一,离皇帝的养心殿更近,也离后宫的权力中心更近,这看似是抬举,实则是将她放在了一个更加醒目、也更加危险的位置上。从此,所有人的目光,都将聚焦在她这个“新晋宠妃”和她那虚无缥缈的“龙胎”上。
苏培盛离去后,安陵容瘫坐在地,手中的圣旨如同滚烫的山芋。她抬起头,望向含珠,眼中尽是茫然与惊惧:“含珠,你说……这是要做什么?”
含珠也吓呆了,扑通一声跪下,哭道:“娘娘,这……这是天大的恩典啊!您快起来,地上凉……”
“恩典?”安陵容惨然一笑,眼中却无半分喜色,只有无尽的冰冷,“这是催命的符咒。”
皇后,还有那些藏在幕后的人,已经不耐烦了。她们要将她高高捧起,捧到所有人瞩目的位置,然后……再狠狠摔下,摔得粉身碎骨。这“容妃”的位份,这景阳宫的宫殿,都将成为她的绞索。
然而,圣旨已下,她别无选择。晋封为妃的仪典,在皇帝昏迷的情况下,一切从简,但该有的赏赐、该走的流程,一样不少。内务府的人流水般地送来妃位的吉服、头面、器物,景阳宫也早早被打扫布置一新,只等她这个“新主人”入住。
安陵容像个木偶一般,任由人摆布。她换上繁复沉重的妃位吉服,戴上象征着身份与枷锁的珠翠,坐上前往景阳宫的轿辇。一路上,宫人跪拜,妃嫔侧目,各种复杂、探究、嫉妒、猜忌的目光,如同针尖般扎在她身上。她知道,从今往后,她将活在这些目光的审视之下,再无宁日。
景阳宫果然比长春宫、雨花阁都气派许多,殿宇轩昂,庭院开阔。但安陵容踏进去的每一步,都只觉得冰冷。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一个巨大的、华丽的陷阱,在等着她自投罗网。
“容妃娘娘,您可算来了,奴才们恭候多时了。”一个面生的、脸上带着精明笑意的太监迎上来,恭敬行礼,眼中却无半分暖意,“皇后娘娘体恤娘娘您有孕在身,特意拨了奴才和这些人来伺候娘娘,娘娘您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尽管吩咐。”
安陵容目光扫过院子里跪了一地的、陌生的太监宫女,心中一片冰凉。全是生面孔,全是皇后的眼线。从今往后,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将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汇报给那个坐在景仁宫最高处的女人。
“有劳公公了。本宫累了,想歇息片刻。”她疲惫地挥挥手,不想再看。
“是,是,娘娘这边请,寝殿已经为您收拾妥当了。”那太监殷勤地引路。
安陵容步入景阳宫的正殿,只觉得一股沉郁的、混合着新漆和旧檀木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屏退左右,独自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着外面被宫墙切割的四方天空。
天边,铅云低垂,翻滚涌动,压得人喘不过气。一丝风都没有,闷热得令人窒息。几只乌鸦停在光秃秃的枝头,发出粗嘎的叫声,更添了几分不祥。
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这个新晋的、身怀“龙种”的容妃,就是这风暴来临前,最高、也最显眼的那面旗帜,注定要承受最猛烈的冲击。皇后的捧杀,幕后黑手的窥伺,前朝后宫的暗流,都将以她为中心,汇聚、碰撞、爆发。
她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空空如也,却承载着足以将她碾碎的谎言和危机。袖中,那枚端妃所赠的玉环扣冰冷坚硬,而那幅前朝的画卷和诡异的玉佩,更如同千斤重担,压在她的心头。
“静待东风……”她低声呢喃,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如今,东风未至,暴雨将临。而她,已无路可退,只能站在这悬崖边缘,等待那即将到来的、毁天灭地的雷霆。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那丝茫然和惊惧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既然躲不过,那就来吧。看这滔天巨浪,究竟要将她卷向何方,抑或是……让她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