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的视线被浓烟和热浪扭曲,意识如同风中的烛火,在“烧个干干净净”的决绝与解脱中摇曳不定。火焰贪婪地吞噬着帷幔、木器,发出噼啪的爆响,那是她精心布置的葬曲,也是她投向这深宫最后、最绝望的控诉。
然而,就在那炽热的黑暗即将彻底将她吞没,连“结束”的念头都开始模糊的刹那——
“砰!”
一声远比严嬷嬷拍门更加沉重、更加暴烈的巨响,悍然撞碎了寝殿紧闭的门扉!碎裂的木屑混合着灼热的气流,如同暗器般四散激射!
安陵容被震得浑身一颤,模糊的视野中,只见一道矫健如猎豹的黑影,破开浓烟与火焰,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瞬间冲至她的面前!来人似乎对殿内灼热窒息的环境与凶猛的火势视若无睹,目标明确,直指她这个火源中心、奄奄一息的“罪魁”。
是严嬷嬷去而复返,带了人强行破门?还是太后派来的其他灭口者?安陵容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却连抬眼的力气都已耗尽,只能任由那黑影逼近。
预想中的擒拿或击杀并未到来。一只结实有力的手臂,穿过灼人的热浪,精准地揽住了她几乎被血浸透的腰身。力道很大,却带着一种刻意的控制,避开了她左肩那片可怕的伤口。紧接着,她整个人被凌空带起,天旋地转间,已落入一个带着夜露寒气和淡淡皂角清冽气息的怀抱。
这气息……这怀抱……
安陵容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是那个声音!是夏刈?!
“走!”一个短促、低沉、不容置疑的命令,在她耳边炸响。与此同时,来人另一只手疾挥,似乎用什么东西扑打了一下她脚边刚窜起的火苗,另一只手则紧紧护住她的头脸,将她整个裹入怀中,用自己宽阔的后背,硬生生撞开另一侧未被火势完全封锁的窗户!
“哗啦——!”
木屑与碎瓷纷飞。冰冷刺骨的夜风,夹杂着雪花,如同冰水般泼面而来,瞬间激得安陵容残存的意识一个激灵。她被那人牢牢护在怀里,在破碎的窗框中滚落,重重摔在窗外覆满积雪的庭院中。
“咳咳……呕……”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却混合着浓烟与血腥,激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吐出一口淤血。左肩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但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被人从她自己点燃的焚身之火中,抢了出来。
那人迅速起身,动作干脆利落,甚至没有低头看她一眼,目光如电,迅速扫视了一圈火光冲天的漱玉斋和开始骚动起来的四周。远处,已有被“走水”呼声惊动的侍卫、太监,提着水桶、灯笼,惶惶然朝这边赶来,人影幢幢,呼喊声、脚步声杂乱响起。
时机稍纵即逝。
安陵容感到自己被再次抄起,这次是标准的挟持姿势,但那只手依旧小心地避开了她的伤处。来人速度极快,脚步在雪地上轻点,如同暗夜中无声滑行的鹰隼,专挑火光与人群视线的死角,几个起落,便已远离了漱玉斋那片越来越混乱的区域,没入更深的、未被惊动的宫苑阴影之中。
寒风如刀,刮过她裸露在外的伤口和湿冷的衣衫,带来刺骨的疼与冷。失血过多和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意识又开始模糊。她努力想抬头,想看清救(或者说,掳)她之人的脸,想弄清这究竟是又一次利用,还是绝境中匪夷所思的生机。
然而,视线所及,只有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看不出情绪的唇。是夏刈,不会错。可他为什么要救她?太后要灭口,他身为太后心腹,不是应该执行命令吗?还是说……太后改变了主意?不,不可能,那碗毒药,严嬷嬷的杀机,做不得假。
除非……夏刈此举,并非奉太后之命。
这个念头让安陵容本就混乱的脑中更添惊涛。如果不是太后,他为何冒险?他到底是谁的人?有什么目的?
无数疑问在剧痛和眩晕中翻滚,却得不到丝毫解答。她只能感觉到夏刈的胸膛随着疾行微微起伏,心跳平稳有力,与她的慌乱虚弱形成鲜明对比。他似乎在朝着宫城更深处、更僻静的方向而去,沿途巧妙地避开了一队又一队被漱玉斋大火惊动、增派的巡逻侍卫。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安陵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彻底昏死过去时,夏刈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安陵容从未到过的宫苑角落,比漱玉斋更加荒僻。几间低矮的、看似废弃已久的庑房,隐藏在几株巨大的、光秃秃的古柏之后,被积雪半掩,若非走到近前,绝难发现。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灰尘和枯枝败叶腐朽的气息。
夏刈没有丝毫迟疑,推开其中一扇虚掩的、布满蛛网的木门,闪身而入,又迅速反手将门掩上。屋内一片漆黑,只有门缝和破窗漏进的些许雪光,勉强勾勒出空荡房间的轮廓,以及堆在角落的一些蒙着厚厚灰尘的、看不出原貌的杂物。
他将安陵容轻轻放在一堆相对干燥的、似乎是旧日垫仓用的草席上。动作依旧算不上温柔,但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安陵容一沾到实物,强撑的那口气顿时泄了,瘫软下去,左肩和全身的伤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夏刈没有点灯,只是迅速蹲下身,撕开她左肩伤口附近与血污黏连的衣料。他的手指稳定而冰冷,带着常年握刀剑留下的薄茧,触碰到翻卷的皮肉时,安陵容疼得浑身一颤,冷汗涔涔。
“忍着点。”夏刈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依旧没什么情绪,却递过来一块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相对干净的布条,“咬着。”
安陵容已无力思考,依言咬住布条。紧接着,一阵更加尖锐剧烈的疼痛传来——夏刈在用一种极其粗暴但有效的方式,快速清理她伤口边缘的焦糊污物,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辛辣刺鼻的药粉,毫不吝啬地撒了上去。
“呃——!”安陵容痛得眼前发黑,身体猛地弓起,又被夏刈用一只手稳稳按住。药粉带来的灼烧感过后,是一阵清凉,似乎有止血之效。
做完这些,夏刈又从自己里衣下摆撕下相对干净的布条,动作麻利地为她包扎伤口。整个过程快、准、狠,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仿佛处理过无数类似的伤患。
包扎完毕,夏刈退开一步,在黑暗中静静站了片刻,似乎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漱玉斋方向的嘈杂声隐约可闻,但并未向这边蔓延。
安陵容虚弱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口中的布条早已被汗水浸湿。她看着黑暗中夏刈沉默挺拔的轮廓,心中的疑惑和不安,几乎要压过身体的痛楚。
“为……为什么……”她终于挣出一丝气力,嘶哑地问,声音破碎不堪。
夏刈转过头,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的孤狼。“娘娘的问题,奴才无法回答。”他的声音平板依旧,“奴才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奉谁的命?安陵容想问,却知道问不出。他若想说,早已说了。
“那火……”她喘息着,想起漱玉斋中自己亲手点燃的一切,那些地图、手札、朱批……“那些东西……”
“烧了。”夏刈接口,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严嬷嬷扑救不及,火势蔓延很快。娘娘想烧掉的,应该都烧干净了。至于不想烧掉的……”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娘娘怀中那份关于‘母玉’的朱批,奴才在带娘娘出来时,已取出。此物,娘娘留着无用,反是祸根。”
安陵容心头巨震。他看到了!他不仅看到了,还趁她昏迷(或半昏迷)时取走了!他果然是为了那“母玉”的线索!可那所谓的线索,不过是她情急之下胡乱编造,那几张朱批上,虽有“母玉”、“子引”之说,但并未明确指示残片所在!
“那上面……没有确切地点……”她艰难地说道,不知是解释,还是绝望的坦白。
“奴才知道。”夏刈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平静,“太后娘娘找寻多年,若有确切地点,早已得手。但只要有丝毫关联,便是线索。此物,已由奴才派人,送了出去。”
送了出去?送给谁?难道夏刈背后,另有一股势力,也在寻找“母玉”残片?是敌是友?
“你……你到底是谁的人?”安陵容用尽力气,问出这个最关键的问题。
夏刈沉默了片刻。黑暗中,他的身影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就在安陵容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沉重:
“奴才这条命,是已故纯元皇后救的。”
纯元皇后?!
安陵容如遭雷击,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身影。已故纯元皇后,皇帝的原配,早逝多年,一直是皇帝心头不可触碰的白月光,也是后宫诸多禁忌的源头之一。夏刈……竟然是纯元皇后的人?
“纯元皇后仙逝前,曾将一样东西,托付给奴才。”夏刈继续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的情绪,似怀念,似痛楚,“命奴才暗中守护,直至……时机到来。这些年,奴才潜伏宫中,看似依附太后,实则……另有所图。”
守护?守护什么?是“母玉”的线索?还是别的?难道纯元皇后之死,也与“影族”、“摄魂玉”有关?
“太后她……”安陵容急切地想问,太后与纯元皇后,与这一切,究竟是何关系?
“娘娘不必再问。”夏刈打断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板,“知道得太多,对娘娘并无益处。眼下,娘娘只需知道,漱玉斋走水,容妃安氏,已于火中殁了。从今往后,这世间,再无穷追猛打的容妃,也再无需要太后娘娘‘静养’的废妃。”
他死了。她“死”了。安陵容愣住,旋即明白了夏刈的用意。金蝉脱壳。借这场她自己点燃的大火,假死脱身。从此,她这个身份,这个背负着无数秘密和仇恨的“安陵容”,将从这个吃人的宫城里彻底消失。
可是,然后呢?她一个重伤的“死人”,能去哪里?夏刈救她,绝不仅仅是为了让她“死”。
“你……要带我去哪里?”她问,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深深的不确定。
夏刈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破窗边,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外面暂时安全,才转身走回,在安陵容面前蹲下,目光在黑暗中与她相对。
“娘娘伤势不轻,需立刻出宫医治。宫中已非安全之地,太后很快会彻查漱玉斋大火,严嬷嬷未必会隐瞒娘娘曾闯入库房之事。届时,娘娘‘尸骨’若寻不见,或是有疑,太后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快速说道,条理清晰,“奴才已安排妥当,天亮之前,会有人接应,送娘娘出宫。宫外自有可靠之人接应,为娘娘治伤,并安排隐秘居所。”
出宫?安陵容心跳加速。逃离这座囚禁她、折磨她、几乎吞噬她的紫禁城?这是她曾经不敢奢望的梦。可是,以这种方式?作为一个“死人”?被一个身份莫测、动机不明的“前朝旧人”所救?
“我……凭什么信你?”她盯着夏刈,尽管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夏刈似乎扯了扯嘴角,那可能是一个极淡的、近乎讽刺的笑。“娘娘可以选择不信。留在此处,待太后的人寻来,或者伤势过重,不治身亡。”他的声音冷酷而现实,“当然,娘娘也可以赌一把。赌奴才救您,并非为了再将您推入另一个火坑。赌出了这紫禁城,天高地阔,或许……真有那么一线生机,让娘娘有机会,看到您想看到的……‘结局’。”
想看到的结局……安陵容心中剧震。是指太后的真面目?是指“牵机引”背后的真相?还是指……所有害她之人的下场?
她看着夏刈。这个曾被她视为皇后(太后)爪牙,曾“畏罪自尽”,又在她最绝望时如同鬼魅般出现,将她从火焰中抢出的男人。他身上迷雾重重,动机成谜。可信吗?
可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留在这里,是十死无生。跟他走,是九死一生。
赌一把。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在她死寂的心中燃起。她已一无所有,连性命都是捡回来的,还有什么不敢赌?
“好。”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跟你走。”
夏刈似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起身,走到门边,再次仔细倾听片刻,然后转身,对着安陵容,伸出右手。
“能走吗?”
安陵容咬着牙,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撑着冰冷的墙壁,试图站起。左肩传来撕裂般的痛,双腿虚软无力。但她还是倔强地,一点一点,站了起来,尽管身体摇摇欲坠。
她看着夏刈伸出的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曾握刀剑也曾救她的手。她没有去扶,只是挺直了背脊,尽管这细微的动作都让她冷汗涔涔。
“带路。”她哑声道。
夏刈收回手,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什么,随即转身,推开了那扇布满尘埃的木门。
门外,风雪依旧。远处,漱玉斋方向的火光与嘈杂,已被重重宫墙和夜色隔开,变得模糊而遥远。东方天际,那抹鱼肚白,正在艰难地、一点点扩大。
新的一天,即将来临。而属于“容妃安氏”的那一页,已经随着漱玉斋的冲天大火,彻底翻过。
安陵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紫禁城深处那片被火光隐隐映红的、巍峨而阴森的殿宇轮廓。那里,埋葬了她的青春,她的恐惧,她的仇恨,也埋葬了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与鲜血。
然后,她转过头,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跟在那个沉默而神秘的背影之后,一步,一步,踏入了眼前深不见底的、未知的黑暗与黎明。
前路是生是死,是自由是另一个囚笼,她已无从知晓。但至少此刻,她选择了向前走,逃离这座华丽的坟墓。
风雪更急,迅速掩盖了来时的足迹。也仿佛,要将这座宫城里刚刚发生的一切血腥、阴谋与背叛,都深深掩埋。
但有些火种,一旦点燃,便再难熄灭。有些秘密,一旦窥见,便注定要掀起滔天巨浪。
宫门,在望。
(紫禁城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