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铁锅,成了院子里唯一的声源。
“咕嘟,咕嘟。”
每一次翻滚,都像是一颗沉闷的心跳。那股子混杂着死亡与霸道肉香的气味,已经不再是简单的飘散,而是凝聚成了有形的,灰蒙蒙的雾气,以丁家小院为中心,蛮横地,向着整个白羽城的上空侵占、扩张。
这味道太过诡异,寻常百姓闻到,只觉得胸口发闷,头皮发麻,像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纷纷掩鼻,关紧了门窗,心中对南城那间肉铺的敬畏,又添了几分莫名的恐惧。
然而,这股让生者退避三舍的气味,对于某些存在而言,却是世间最极致的诱惑。
城南,一处倒塌的牌坊阴影里,鬼影的身体几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他逃出丁家小院后,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白羽城。教主的命令是探查,他空手而归,下场比死还惨。他必须潜伏下来,寻找新的机会,或者,等待死亡的降临。
那股神念的扫荡,已经在他神魂深处,烙下了一道无法磨灭的恐惧印记。他甚至不敢再将精神力探向那个方向,生怕再次引来那尊存在的注视。
他像一只受了惊的壁虎,断尾求生,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舔舐着伤口,盘算着如何才能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
就在这时,那股味道,飘了过来。
起初,只是一缕若有若无的腥甜。鬼影的鼻子动了动,并未在意。白羽城刚经历一场大劫,死气弥漫,有怪味再正常不过。
但很快,那味道就变得浓郁起来。它不再是单纯的死气,而是……一种混合了浓烈肉香的,充满了“本源”气息的死亡芬芳!
鬼影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修炼的《枯骨转生诀》,最重“死气”与“生机”的转化。他能清晰地分辨出,这股香味的源头,绝对是某种品阶极高,并且蕴含着死亡法则的妖魔血肉!而且,是被一位厨艺通神的大家,用某种秘法烹饪,完美地激发了其中蕴含的本源之力!
这……这是“蜚”的味道!
他曾在教中典籍上看过记载,这种上古凶兽的血肉,对于修行死亡功法的修士而言,是无上的大补之药。一口血肉,足以抵得上十年苦修!若是能将其本源法则碎片炼化,甚至能窥见七阶的门槛!
贪婪,如同野草,瞬间在他那颗冰冷的心中疯狂滋生。
他想到了那个小院,想到了那个躺在摇椅上,平平无奇的年轻人。
是他!一定是他!他杀了“蜚”,现在,正在烹饪它的血肉!
鬼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猩红的鬼火在他兜帽的阴影下剧烈跳动。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这等神物,若是自己能得到一小块……不,哪怕只是喝上一口汤,自己因为神魂受创而停滞不前的修为,绝对能瞬间突破!达到五阶大圆满,甚至,触摸到六阶的壁障!
到那时,教主交代的任务,还不是手到擒来?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在教中地位再上一层楼!
理智,在疯狂的贪欲面前,节节败退。
恐惧,依旧存在。但那股香味,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挠动着他灵魂最深处的渴望。他开始为自己寻找理由。
那位存在,如此强大,想必不屑于对自己这种小角色动手。刚才,他一定只是被那条该死的狗惊动,无意识地释放了一丝气息而已。对,一定是这样。
他如此强大,烹饪这等神物,必然会产生异象。自己只是去确认一下异象的源头,这合情合理。
只要自己足够小心,不暴露杀意,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应该……不会有事吧?
一个个借口,在他脑海中浮现,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一点点地,包裹起来,压制下去。
最终,贪婪,战胜了一切。
鬼影的身形,再次缓缓融入阴影。他像一滴墨汁,滴入水中,悄无声-息地,循着那股越来越浓郁,越来越诱人的香味,向着丁家小院的方向,重新潜去。
……
“咳,咳咳!”
书房内,丁守诚被一股呛人的味道,熏得连连咳嗽。
他放下了手中的《孟子》,皱着眉,走到了窗边。
那股味道,太冲了。充满了死亡、败落、终结的意味,与他体内的浩然正气,简直是天生的死对头。他的浩然正气,如同遇到了严冬的火苗,被压制得不断收缩,在经脉中左冲右突,充满了烦躁与不安。
“这逆子,又在厨房里鼓捣什么玩意儿!”
丁守诚的脸色有些难看。
他快步走出书房,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景象。
儿子丁文,正坐在磨刀石旁,手里拿着那把他用了十几年的杀猪刀,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地磨着。
“唰——唰——”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不是在磨刀,而是在打磨着这方天地的某种规则。
而那股让他心惊肉跳的诡异香味,正是从旁边那口黑漆漆的铁锅里,不断地冒出来。
金条那条怂狗,此刻正躲在最远的墙角,把头埋在自己的两条前腿之间,瑟瑟发抖,连看都不敢看那口锅一眼。
“丁文!”丁守诚压着火气,沉声喝道,“你锅里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味道,比他这辈子闻过的所有东西,都要邪门!这哪里是食物,分明是剧毒!
丁文磨刀的动作,没有停。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句:“土豆炖排骨。”
“排骨?!”丁守诚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你当我老糊涂了吗?哪家的排骨,是这个味儿?这分明是……是妖邪之物!”
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浩然正气,正在疯狂地向他示警。那锅里的东西,绝对是至阴至邪的源头!
丁文终于停下了磨刀的动作。
他将刀刃凑到眼前,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
“嗡——”
一声清越的刀鸣,在院中响起。那声音,仿佛带着一股斩断一切的锋利,瞬间将空气中那股浓郁的死气,都切开了一道口子。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铁屑,转身看向自己的老爹,脸上露出一个略带无奈的表情。
“爹,你不是常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吗?食材这种东西,哪有什么正邪之分?只有处理得好,与处理得不好的区别。”
他走到锅边,很随意地揭开了锅盖。
“轰!”
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的灰黑色气柱,冲天而起!
那股混杂着死亡与肉香的味道,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锅内,汤汁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墨汁般的浓稠色泽,却又在边缘,泛着一层诱人的,金黄色的油光。一块块灰白色的“排骨”,在其中上下沉浮,炖得软烂脱骨。金黄色的土豆块,吸饱了汤汁,变得晶莹剔透,如同上好的黄玉。
丁守诚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头晕目眩,体内的浩然正气,几乎要离体而出,去净化那锅邪物。
“你……你这逆子!要把为父的浩然正气都给熏散了不成!”他捂着胸口,连连后退。
丁文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拿起勺子,在锅里搅了搅,撇去浮沫,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火候,差不多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院外的阴影之中。
正小心翼翼,如同壁虎般贴着墙根,一点点挪到小院后墙的鬼影,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道从院墙上方,冲天而起的灰黑色气柱。
那股子源自死亡本源的芬芳,如同最烈的醇酒,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线。
来了!就是现在!
他能感觉到,院子里,那个老头的气息,因为厌恶而远远避开。那条狗,更是吓得缩成了一团。
而那个年轻人,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锅汤上。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鬼影不再犹豫。他的身体,如同一滩没有骨头的烂泥,悄无息地,从后墙的缝隙中,渗透了进去。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点动静。
他成功了。
他潜入了这座让他恐惧到颤栗的龙潭虎穴。
而院子里,丁文正拿着一个大海碗,慢悠悠地,准备盛一碗新鲜出炉的“土豆炖排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准备享用午餐的,普通的屠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