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一月初一,夜】
冰冷刺骨的地下湖水,无声地浸没了粗糙的独木舟边缘。舟身随着宁休手中木桨的每一次划动,轻轻摇晃,在漆黑如墨的湖面上推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倒映着穹顶万千温玉矿髓的柔和光点,碎成一片迷离的星辉。四周是无边的黑暗与寂静,唯有那低沉而富有韵律的、源自大地深处的嗡鸣声,如同某种庞然巨物的心跳,持续不断地透过船体、透过湖水,传入每个人的骨髓深处,带来一种既敬畏又莫名安宁的矛盾感受。
婉娘紧紧抱着夏衍,蜷缩在独木舟中部,脸色苍白,身体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她不敢看向深不见底的湖水,仿佛那墨色的水下潜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阴影。夏衍却似乎并未感到害怕,他安静地依偎在婉娘怀里,那双清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发光岩壁上流淌下的光晕,小耳朵微微动着,仿佛在专注地倾听着那无处不在的“大地之歌”。
石柱和另一名猎户奋力划着另一艘独木舟,紧跟在宁休的船后。石柱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时刻警惕着任何可能出现的危险。李清躺在他们船中,身上盖着勉强拧干的衣物,虽然依旧虚弱,但矿髓散发出的祥和气息似乎让他痛苦的神色舒缓了不少。
宁休全神贯注地操控着独木舟,避开湖中偶尔凸起的嶙峋礁石。越是靠近湖心,那嗡鸣声便越是清晰宏大,仿佛整个湖泊都在随之共振。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混合着矿物与水汽的奇异芬芳也愈发浓郁,吸入肺中,竟让人精神微振,连日的疲惫都似乎被驱散了几分。
“宁先生,你看那边!”石柱忽然压低声音,指向湖心小岛的侧后方。
宁休循声望去,只见在岛的另一侧,靠近水面的岩壁下,似乎隐约有几点不同于矿髓温润白光的、更加幽暗闪烁的绿芒,如同鬼火般明灭不定。
“小心些,可能有异。”宁休沉声道,握紧了手中的木桨,体内残存不多的文气缓缓流转,以备不测。
两艘独木舟小心翼翼地绕开那片区域,继续向湖心岛驶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湖心岛的细节逐渐清晰。那并非天然形成的乱石堆,而更像是一个经过粗略修整的、方圆不过数丈的圆形石台。石台高出水面约一尺,表面颇为平整,中央似乎矗立着什么东西,但由于角度和光线的缘故,还看不太真切。
最让人心神悸动的是,越是靠近石台,那大地嗡鸣声便愈发像是从脚下传来,仿佛石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共鸣源。甚至能感觉到湖水也以石台为中心,荡漾着一种极其微弱却规律的能量波动。
终于,独木舟轻轻撞上了石台边缘。
宁休率先跃上石台,只觉脚下一片冰凉坚硬。他稳住舟身,协助婉娘抱着夏衍上岸,石柱也搀扶着李清踏上实地。
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众人稍感安心,但旋即,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石台中央的景象吸引了过去——
石台中央,并非预想中的祭坛或神像,而是…一株极其奇异的、仿佛由无数种不同色泽金属与晶石天然熔铸而成的“怪树”!
这“树”约一人高,无叶无花,主干扭曲虬结,呈现出暗金、赤铜、黝黑、银白等数种金属光泽交织的诡异质感,枝杈则如同破碎的水晶、玛瑙或是某种未知的透明矿石,尖锐而嶙峋,在周围矿髓的映照下,折射出迷离破碎的光斑。
更令人骇然的是,在这“金属晶石怪树”的枝杈间,竟然悬挂着数十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茧!
那些茧并非丝质,而更像是某种半透明的、胶冻般的暗沉物质凝结而成,表面布满扭曲的脉络,隐隐透出内部模糊的黑影。有的只有拳头大小,有的则大如婴孩,它们随着那低沉的地脉嗡鸣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其中孕育、呼吸!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金属锈蚀、矿石腥气以及某种…活物腥膻的怪异味道,从这株怪树及其悬挂的怪茧上弥漫开来,与整个空间原本的祥和宁静形成了令人极度不适的反差!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石柱倒吸一口凉气,握紧了腰间的猎刀,脸上写满了惊骇与恶心。他久在山野,也从未见过如此诡异邪门的景象!
婉娘更是吓得几乎要尖叫出来,死死捂住嘴,连连后退。
宁休眉头紧锁,强压下心中的翻腾,仔细打量。他发现,那些怪茧并非随意悬挂,其位置似乎隐隐对应着某种阵势,而那株金属怪树的根系,竟然深深地扎入了石台之下,仿佛与整个地脉矿髓连接在了一起!
“像是…某种邪异的寄生或炼化之术…”李清虚弱的声音传来,他靠在石柱身上,脸色凝重地看着那怪树,“以地脉灵气为养分,孕育这些…邪物…”
就在众人被这湖心诡树震惊之际,一直安静待在婉娘怀中的夏衍,忽然又轻轻“咦”了一声。
他的小手指向那株怪树的根部附近,小脸上再次露出那种困惑而专注的神情:“那里…石头…在哭…好难过…”
宁休心中一凛,顺着夏衍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金属怪树扭曲盘结的根部缝隙中,隐约可见几块色泽格外温润、光晕也更加纯净明亮的…乳白色温玉矿髓!
与其他岩壁上发光的矿石不同,这几块矿髓仿佛被强行镶嵌或生长在了怪树的根部,它们的柔和光晕正被那暗沉的金属枝干缓缓吸收、吞噬,光晕流转间,竟真的给人一种…被汲取、被污染、正在痛苦哀鸣的诡异感觉!
仿佛这株邪异的怪树,正在以这些纯净的温玉矿髓为食!
“它…它在吞噬灵矿的精华!”宁休瞬间明白了过来,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如此天地灵物,竟被这般邪术玷污利用!
然而,还不等他们做出反应——
“咕噜…咕噜噜…”
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冒泡声,忽然从附近漆黑的湖水中响起!
声音来自他们登岛方向的一侧!
所有人瞬间噤声,猛地转头望向湖面!
只见那片原本平静如镜的墨色湖水,此刻竟然毫无征兆地翻涌起一个个细小的气泡!气泡破裂,带起一圈圈涟漪,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水下…苏醒,或者…靠近!
“水里有东西!”石柱低吼一声,瞬间将李清护在身后,猎刀出鞘,死死盯住冒泡的水域。
宁休也立刻将婉娘和夏衍拉到自己身后,文气凝聚于指尖,目光锐利如鹰。
冒泡的范围迅速扩大,咕噜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紧接着,一片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墨绿色阴影,缓缓从水下浮了上来!
那阴影越来越大,逐渐显现出模糊的、扭曲的…人形轮廓!
哗啦!
水花四溅中,一个“东西”猛地从水下探出了半个身子!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人”!
它全身覆盖着一层湿滑粘稠、泛着墨绿幽光的苔藓或鳞状物,皮肤呈现出一种溺毙般的浮肿苍白,五官扭曲模糊,双眼的位置只剩下两个空洞,从中透出两点与之前所见相同的、幽暗闪烁的绿芒!它的四肢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指甲尖锐乌黑,正缓缓地、僵硬地朝着石台爬来!
而其身上散发出的,是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死寂、阴冷与怨毒的气息!
“水鬼?!不对…是尸傀!”石柱骇然失色,他认得这种气息,与他们在黑风隘遭遇的幽影教尸傀类似,但眼前这个,似乎更加…古老,而且带着一种被湖水长期浸泡后的诡异特质!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
“咕噜噜…”
“哗啦!”
更多的冒泡声从四周的湖面响起!一个接一个的墨绿色阴影不断从漆黑的湖水中浮现,它们动作僵硬,无声无息,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幽绿鬼火,从四面八方缓缓朝着小小的湖心石台围拢过来!
数量之多,转眼间竟有数十之众!彻底将他们包围在了这孤岛之上!
“糟了!我们被包围了!”猎户声音发颤,绝望地看着越来越多的诡异尸傀从水中爬出,逼近。
后退无路,强敌环伺!方才还以为暂时安全的湖心岛,转眼间成了绝地!
婉娘吓得魂飞魄散,几乎瘫软在地。
石柱和猎户背靠背,将李清护在中间,握着武器的手心全是冷汗。宁休也将夏衍紧紧护在身后,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脱身之法。这些尸傀数量太多,而且占据地利,一旦被它们拖入水中,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被宁休护在身后的夏衍,似乎被周围骤然升腾的阴冷死气和怨毒意念所刺激,小小的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难受的呻吟。
“冷…好冷…好多…哭喊…”他的小脸瞬间失去血色,双手紧紧抱住了头,仿佛有无数冰冷刺耳的尖啸正在他脑海中回荡!
那是无数溺死者的怨念与痛苦!这些尸傀,并非简单的傀儡,它们体内凝聚着浓厚的、经年累月的溺亡者的绝望与诅咒!
“小友!”宁休大惊,连忙俯身想要查看夏衍的情况。
然而,就在夏衍因痛苦而蜷缩起来的瞬间——
嗡!!!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宏大、都要沉浑、仿佛源自大地最深处核心的轰鸣,猛地以湖心石台为中心,骤然爆发开来!
整个地下湖泊为之剧烈一震!所有的温玉矿髓在这一刻光芒大放,变得无比耀眼!
紧接着,让所有人永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那株邪异的金属怪树,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地脉能量所激惹,所有的枝杈猛地剧烈震颤起来!其上悬挂的那些半透明的怪茧,如同心脏般疯狂搏动!
噗嗤!噗嗤!噗嗤!
接连不断的、令人牙酸的破裂声响起!
数十枚怪茧在同一时间猛地炸裂开来!
粘稠的胶冻状物质四散飞溅,从中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怪物,而是…一团团浓郁如墨、翻滚不休、发出无声尖啸的…黑色怨气!
这些怨气仿佛拥有生命般,在空中略一盘旋,便如同找到了目标,发出凄厉的尖啸,猛地扑向那些正在逼近石台的墨绿色尸傀!
下一刻,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被黑色怨气扑中的尸傀,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眼中幽绿的光芒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它们那僵硬的动作停滞了,浮肿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其诡异的、仿佛得到解脱般的…平静?
然后,在宁休等人惊愕的注视下,这些尸傀…竟缓缓地、无声地…重新沉入了漆黑的湖水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而剩余的那些没有被怨气扑中的尸傀,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发出一阵阵无声的嘶鸣(从其扭曲的口型可以看出),竟也慌乱地、争先恐后地重新没入水中,迅速消失不见。
短短数息之间,那令人窒息的重重包围,竟然…自行瓦解了?!
湖面再次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涟漪缓缓荡开。
石台上,只剩下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何事的宁休一行人,以及那株恢复了寂静、但枝杈间已空无一物的金属怪树。
还有…那依旧回荡在空气中、渐渐平息的、宏大地脉轰鸣的余音。
“刚…刚才…发生了什么?”石柱结结巴巴地问道,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幕。
那些恐怖的尸傀…怎么就…自己打起来,然后都跑了?
宁休也是心中骇浪滔天,他猛地看向那株怪树,又看向怀中虽然不再颤抖、但小脸依旧苍白、眼神有些迷茫的夏衍。
是地脉的异动?是怪树的变故?还是…夏衍那无法控制的力量,再次引动了此地的某种机制?
他目光扫过怪树根部那几块仿佛哭泣的温玉矿髓,一个惊人的猜想浮现在脑海——
难道…这邪异的怪树,其作用并非孕育尸傀,而是…囚禁和净化那些溺亡者的怨念?方才地脉异动,阴差阳错促使那些被囚禁的怨气解脱,反而“救”了他们?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夏衍忽然又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小手指着那株怪树的底部,声音微弱却清晰:
“宁先生…树根下面…压着…一块石板…上面有画…画着…一个叔叔…被锁链捆着…很难过…”
第九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