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一月初一,深夜】
湖面重归死寂,墨色的水波缓缓荡漾,将最后一丝涟漪抚平,仿佛方才那数十具可怖尸傀从水中爬出又诡异退去的骇人景象,只是一场集体癔症产生的幻觉。唯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混合着水腥、怨毒与那金属怪树散发的邪异气息,仍在提醒着石台上惊魂未定的众人,刚才的一切真实不虚。
短暂的死寂过后,是压抑到极致的粗重喘息。石柱和那名猎户紧握着兵刃,背靠着背,目光惊疑不定地扫视着看似平静的湖面,仍不敢有丝毫松懈。婉娘瘫坐在地,怀抱着夏衍,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李清依靠在石柱身旁,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显然也耗尽了他本就微弱的心力。
宁休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最先投向那株诡异的金属怪树。枝杈间那些令人作呕的怪茧已然全部破裂,残留的粘稠物质正缓缓滴落,如同垂死的毒蛇流下的涎液。怪树本身似乎也黯淡了几分,那扭曲的枝干不再折射出迷离的光斑,反而透出一种…精疲力竭般的沉寂。唯有根部那几块被夏衍指为“在哭”的温玉矿髓,依旧散发着相对纯净柔和的光晕,仿佛在邪树压制下艰难维持着一点灵明。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怀中。夏衍的小脸依旧缺乏血色,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似乎因方才承受的巨大冲击而显得疲惫不堪,但他那双清澈的眸子却并未闭上,反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思与…怜悯?他正静静地看着那株怪树的底部。
“宁先生…”孩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虚弱,却异常清晰,“树根下面…压着…一块石板…上面有画…画着…一个叔叔…被锁链捆着…很难过…”
树根下?石板?被锁链捆着的人?
宁休的心猛地一紧!难道这邪异的怪树,其下还镇压着什么东西?!
“石大哥,李兄,你们警戒四周!”宁休当机立断,将夏衍交给婉娘照看,自己则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那株金属怪树。
越是靠近,那股混合着金属锈蚀、晶石腥气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邪异能量的气息便越是浓烈,令人头皮发麻。怪树的根系并非简单地扎入石台,而是如同狰狞的金属巨爪,死死地抠抓进石质台面,甚至将一些石块都勒得变形开裂。
宁休蹲下身,强忍着不适,仔细查看怪树根部的缝隙。果然!在几簇最为粗壮、色泽暗沉如污血的金属根须交错覆盖的下方,隐约可见一块深青色的石板的一角!那石板质地与周围粗糙的台面截然不同,表面似乎极为光滑,甚至…隐隐有极其微弱、却玄奥异常的符文流光一闪而逝!
若非夏衍指明,且宁休目力经过文气淬炼,绝难发现!
这石板绝非寻常之物!其上蕴含的力量,让宁休感到一阵心悸!
“下面果然有东西!”宁休沉声道,回头看向石柱,“石大哥,来帮忙,小心些,把这些根须挪开!”
石柱闻言,立刻上前,与宁休一同小心翼翼地扳动那些冰冷坚硬、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的金属根须。根须异常坚固,且似乎对活物带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触碰时竟传来轻微的麻痹与刺痛感。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两人终于将最上层的几根主要根须撬开一道缝隙,露出了下方那块深青色石板的更多部分。
只见那石板约三尺见方,通体呈深青色,质地温润竟似玉质,却又带着岩石的厚重。石板表面打磨得极其光滑,上面并非雕刻,而是用一种暗金色的、不知名的金属镶嵌出了一幅复杂的图案!
那图案的核心,正是一个男子的侧身像!
男子身形魁梧,披散着头发,看不清面容,但姿态却充满了一种狂暴、愤怒与不甘!无数道暗金色的锁链纹路,如同活物般从石板边缘蔓延而出,死死地缠绕在他的四肢、躯干乃至脖颈之上,将他牢牢禁锢在石板中心!锁链缠绕之紧,甚至能让人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束缚感!
而在男子周身以及锁链的空隙处,还镶嵌着许多更加复杂、难以理解的暗金色符文,这些符文似乎构成了一个极其强大而古老的封印法阵,散发出一种镇压万物、万邪辟易的煌然正气!尽管历经岁月,这股正气已然内敛,但稍稍感知,仍能感到其本质的浩瀚与威严!
这绝非邪物!这分明是一件极其强大的正道封印法器!
“这是…封印?!”石柱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然不懂符文,但那锁链与男子挣扎的形态,以及符文散发出的凛然之气,足以说明一切。
宁休心中更是巨震!这深青玉板上的封印,其手法、其气息,古老而纯正,绝非幽影教那种阴邪路数,反而更接近于…道门正统的镇魔秘法!而且其品阶极高,远非寻常修士所能布置!
这湖心石台,这温玉矿脉,这株邪异的怪树…难道都是为了…镇压这石板下的存在?!
那男子是谁?为何会被如此强大的封印镇压在此地?这幽影教布置的怪树,吸取矿髓灵气,孕育怨气邪茧,其目的难道是为了…腐蚀削弱这个封印?!
一个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宁休脑海中闪过。
“宁…宁兄…”李清不知何时也挣扎着靠近,他虚弱地凝视着那石板上的符文,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这…这符文…我曾在天行书院秘阁的残卷中见过只言片语的记载…这似乎是…上古时期,‘禹皇锁妖’一脉的镇魔秘文!传说乃人族先贤镇压太古大妖所用…早已失传已久…此地怎会…”
禹皇锁妖秘文?!上古镇魔之术?!
宁休闻言,心头骇浪更是滔天!此事牵扯之大,远超他的想象!
就在众人心神激荡,试图解读这石板奥秘之际——
“嗡…”
脚下巨大的石台,连同整个地下湖空间,再次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可感的震动!
这一次的震动,并非之前那宏大沉浑的地脉共鸣,而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封印之下苏醒、挣扎所引发的撞击!
咚!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撞击声,猛地从众人脚下传来!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狂暴、怨恨与毁灭的意志,震得人心魂欲裂!
咔嚓!
那深青玉板之上,一道原本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纹,随着这一声撞击,骤然延伸了一丝!虽然微乎其微,但在宁休等人眼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封印…松动了?!
“不好!”宁休脸色剧变,“这下面的东西要出来了!”
几乎同时——
“呜——嗷——!!!”
一声非人非兽、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暴戾的嘶吼,仿佛穿透了万古时空,隐隐约约地从石板之下、从地底极深处传来!那声音扭曲而模糊,却让听到它的每一个人,从灵魂深处升起一股最原始的恐惧与寒意!
石台上的温度骤然下降,湖面无风起浪,那些温玉矿髓的光芒也开始明灭不定,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干扰。
“快!阻止它!”宁休不及多想,立刻将双掌按在那深青玉板之上,体内残存的所有文气毫无保留地汹涌而出,注入那封印符文之中!试图加固这摇摇欲坠的封印!
青色的文气没入石板,那些暗金色的符文骤然亮起一瞬,微微流转,将文气吸纳,但随即便黯淡下去,仿佛宁休这点力量对于这古老封印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石大哥!李兄!帮忙!”宁休急喝。
石柱虽不明符文之理,但也知情况危急,立刻将手掌按在石板上,鼓动气血,试图以自身力量稳定石板。李清也咬牙上前,将微弱的文气渡入。
合三人之力,那符文的亮光似乎稳定了少许,但脚下那恐怖的撞击声并未停止,反而愈发狂暴!
咚!咚!咚!
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如同重锤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石板上的裂纹,仍在以缓慢却坚定的速度,一丝丝地蔓延!
“不行!力量差距太大了!”李清咳出一口血,绝望道,“这下面的东西…太可怕了…我们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加固封印!”
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封印破碎,释放出下面那未知的恐怖存在?
就在这万分危急、几乎令人绝望的时刻——
一直被婉娘紧紧抱在怀中,因虚弱和恐惧而沉默的夏衍,忽然再次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越过忙碌而绝望的大人们,再次落在那株邪异的金属怪树之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怪树根部那几块依旧散发着柔和光晕的温玉矿髓之上。
小家伙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宁静。他伸出小手,似乎想要触摸那些光晕,尽管隔着很远。
然后,他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能直接传入人心底的声音,喃喃自语:
“石头…不怕…我们一起…把光…给…石板叔叔…”
话音落下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几块被怪树根须死死缠绕、仿佛在痛苦哀鸣的温玉矿髓,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那光芒不再是柔和的乳白色,而是变得纯粹、炽烈、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慈悲愿力!
就仿佛…它们长久以来被压抑、被汲取的灵性,在这一刻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彻底唤醒、激活并升华了!
嗡!!!
炽烈的白光如同决堤洪流,瞬间冲破了金属根须的束缚,沿着怪树的根系向上奔涌!所过之处,那暗沉邪异的金属枝干竟发出“嗤嗤”的声响,仿佛被净化、被灼烧!怪树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一种无声的尖啸!
纯净而庞大的灵性力量并未被怪树吸收,而是汇聚成一道炽白的光柱,猛地注入到其根系紧紧缠绕压制的那块深青玉板之上!
轰——!!!
整个深青玉板瞬间亮了起来!其上所有的暗金色符文如同被注入了无穷活力,疯狂地流转、闪耀!一道道暗金色的锁链虚影甚至从石板表面浮现出来,发出哗啦啦的震响,变得更加凝实、更加牢固!
那源自地底的恐怖撞击声,猛地变成了一声充满惊怒与痛苦的咆哮,随即迅速减弱、平息下去…
石板上的裂纹停止了蔓延,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弥合!
那株邪异的金属怪树,在释放完这最后的、被净化的灵性之后,仿佛耗尽了所有邪能,迅速变得灰暗、枯槁,最终“咔嚓”一声,从中断裂,化作一堆黯淡无光的金属碎块,散落在地。
石台上,只剩下那块光芒渐渐收敛、恢复古朴、但封印已然被暂时加固的深青玉板,以及旁边一堆失去邪异的残骸。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宁休、石柱、李清三人还保持着输送力量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逆转,完全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唯有宁休,猛地回头,看向夏衍。
只见夏衍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睛,小脑袋歪在婉娘肩上,仿佛陷入了沉睡,呼吸平稳,脸色却比之前更加苍白了几分,仿佛刚才那一下,耗尽了他极大的心力。
是他…又是他…那不可思议的力量…
宁休心中涌起惊涛骇浪,却不敢声张。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对同样震惊的石柱和李清低声道:“…似乎是矿脉灵性自发护主,加固了封印…此事诡异,暂且不要深究,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必须立刻离开!”
石柱和李清面面相觑,虽觉匪夷所思,但眼前的结果无疑是最好的。两人连忙点头。
宁休走到婉娘身边,小心地接过沉睡的夏衍,探了探他的脉搏,发现只是脱力沉睡,方才稍稍安心。
他再次看向那块恢复平静的深青玉板,目光凝重。封印虽暂时稳固,但其下的恐怖存在并未被消灭,只是再次被镇压。幽影教在此地的布置绝非偶然,他们定然知晓此地的秘密,甚至其目的可能就是释放这被封印之物!
必须将此事尽快禀报师门或汉王国正道!
“走!找其他出路!”宁休背起夏衍,目光扫过湖面。那些尸傀退去后,湖对岸的黑暗中,似乎隐约有一条延伸向上的狭窄甬道入口。
几人不敢再乘坐那诡异的独木舟,宁休与石柱索性下水,推着舟体,艰难地向对岸游去。
冰冷的湖水刺骨,但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们。
终于抵达对岸,果然发现一条隐蔽的、向上延伸的古老矿道。几人丢弃独木舟,相互搀扶着,沿着矿道艰难上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微弱的光线和新鲜的空气!
出口!终于找到出口了!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出矿道的那一刻,宁休耳廓微动,脸色猛地一变!
“嘘!外面有人!”他猛地拉住众人,压低声音,示意噤声。
众人立刻屏息凝神,躲在出口的阴影处,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只见出口外,是一片稀疏的林地,此时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但林间空地上,却燃着几堆篝火,影影绰绰竟有数十人驻扎!这些人并非磐石堡军士的装束,而是穿着统一的深灰色劲装,袖口绣着一个诡异的、仿佛阴影缠绕的匕首图腾!
篝火旁,还插着一面旗帜,上面画着一只狰狞的、瞳孔血红的黑色狼头!
“黑狼部!还有…幽影教!”石柱瞳孔骤缩,骇然低呼!
他们才出狼穴,竟又入虎口!而且看这阵势,远比之前的追兵更加精锐,更像是在此…等候多时!
第九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