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那片短暂停留、播下善种的流民聚集地,妙光王佛一行九人,继续向着黑风平原的东方深处行进。越往东走,地势愈发平坦开阔,但景象也越发显得荒凉破败。昔日净坚等人探查时所见的零星绿意,在此处已近乎绝迹。目光所及,是大片大片龟裂的、呈现暗红或灰褐色的土地,仿佛被烈火反复灼烧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焦糊与淡淡腥气的味道。枯死的树木如同扭曲的骸骨,零零散散地矗立在旷野中,枝干漆黑,了无生机。
连日来,他们未曾再遇到成规模的流民团体,偶尔远远瞥见的人影,也多是三五成群、面黄肌瘦、眼神警惕如惊弓之鸟的逃亡者,见到他们这一行衣着迥异的僧侣,往往迅速隐匿于沟壑或残垣之后,避之唯恐不及。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正逐渐接近这片平原上冲突最为激烈、控制最为严酷的区域。
这一日晌午,烈日如火,炙烤着大地。众人沿着一条早已干涸、河床裸露、布满砾石的古河道前行,希望能找到些许水源。行至一处河道拐弯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规模不小的废墟。
那显然曾是一个依河而建的繁荣村落,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与坍塌的土墙交织在一起,许多地方还能看到猛烈燃烧过的痕迹。一些残存的墙壁上,布满了刀劈斧砍和某种腐蚀性液体溅射留下的斑驳。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废墟的边缘和一些残破的院落中,散落着不少已风化发白的人骨与兽骨,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的惨烈屠戮。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腥臭气息,在这里变得浓郁起来。
“善哉。”净源面色凝重。即便早已听闻黑风平原的残酷,亲眼见到如此规模的毁灭景象,仍令人心生悲悯与震撼。他示意众人暂停行进,提高警惕。
净坚握紧了手中的柴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鼻翼微动,似乎在分辨空气中残留的危险气息。“时间不长,最多两三个月。”他沉声道,猎户的经验让他对这类痕迹的判断极为精准,“下手狠辣,寸草不留。”
几位年轻的僧伽,如净念、净言,看着眼前的惨状,脸色都有些发白,双手合十,默默为逝者诵念。阿山等几位居士,更是面露悲戚与恐惧,他们来自类似的村落,眼前的景象勾起了他们不堪回首的记忆。
妙光王佛静立片刻,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死亡的废墟。他的眼神深邃如古井,并无恐惧或厌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慈悲与哀伤。他缓步走向废墟中央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那里似乎曾是村落的议事或聚集场所。
他俯身,从焦土中拾起半片烧变形的陶碗碎片,指尖轻轻拂过其边缘,仿佛能感受到其主人生前最后的温度与惊恐。他又看到一截小小的、已呈黑色的骨骼,属于一个幼童,旁边还散落着几颗彩色的、用于游戏的石子。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妙光王佛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这死寂的废墟中回荡,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诸行无常,是生灭法。此生故彼生,此有故彼有;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缘起缘灭,聚散如斯。”
他并非对众人开示,更像是面对这无数逝去的亡灵,进行着无言的沟通与超度。随着他的话音,一股难以言喻的、温和而强大的净化之力,以他为中心,如同水波般悄然扩散开来。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怨愤、恐惧与死寂的气息,仿佛被春风拂过,渐渐淡化、消融。虽然废墟依旧,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却减轻了许多。
净源感受到这股变化,心中凛然,知道老师正在以无上法力安抚此地残留的强烈执念与痛苦。他带领众僧伽,面向废墟,肃穆合十,齐声诵念起简单的超度经文。诵经声庄严肃穆,与这片死寂之地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心灯。
就在诵经声将歇未歇之际,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一堆半塌的、由巨大石块垒成的墙基缝隙中传了出来。声音极其细小,若非此刻万籁俱寂,几乎难以察觉。
净坚耳力最佳,立刻警觉地望向声音来源,打了个手势。净源示意大家安静,自己则缓步靠近那堆乱石,轻声问道:“何人在此?莫怕,我等是过路的僧人。”
啜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力压抑的、因恐惧而发出的细微颤抖声。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沙哑、稚嫩、充满惊恐的声音才从石缝中传出:“……真……真的是和尚?不是……不是黑袍魔鬼?”
“黑袍魔鬼?”净源心中一沉,立刻联想到幽影教。他尽量让声音显得更加温和:“我等确是行脚僧人,身着灰色僧衣,并非黑袍。你可愿出来一见?”
又一阵沉默后,石堆底部一块松动的石板被从里面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一双充满血丝、惊惶不安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向外窥探。看到净源平和的面容和确实的灰色僧衣,那眼神中的恐惧才稍稍减退。缝隙扩大,一个瘦小得如同干柴、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的孩子,艰难地从石缝中爬了出来。他看起来约莫十岁左右,但长期的饥饿与恐惧让他显得更加幼小。他浑身发抖,站都站不稳,仿佛随时会倒下。
净源连忙上前扶住他,触手之处,只觉得这孩子轻得吓人,只剩下一把骨头。阿山赶紧递上水囊,净源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清水。孩子贪婪地吞咽着,呛得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但眼中的惊恐仍未散去,不时紧张地望向四周,尤其是远处烈风寨的方向。
“孩子,莫怕,这里暂时安全了。”净源柔声安抚,“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独自藏在这里?村里……还有其他人吗?”
那孩子听到“村里”二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留下两道泥痕。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他叫石娃,是这个村子的孩子。大约两个月前,一队黑袍人(他称之为“黑袍魔鬼”)在一天夜里突然袭击了村子,见人就杀,放火烧屋。他的父母在混乱中将他塞进了这个早年挖来玩耍、极其隐蔽的石缝深处,用石板堵住,嘱咐他无论如何不要出声。他在黑暗中不知躲了多久,听着外面凄厉的惨叫和熊熊的火声,直到一切归于死寂。他不敢出来,靠着一小袋之前藏在这里的、早已发霉的干粮和渗入石缝的雨水活了下来,直到今天听到诵经声,才鼓起一丝勇气窥探。
“都……都死了……阿爹,阿娘,狗蛋,小花……都死了……”石娃泣不成声,瘦小的肩膀剧烈颤抖着。
众人听完,无不恻然。这惨状,比之前遇到的流民更为触目惊心。幽影教的魔爪,已然深入至此,行事如此酷烈。
妙光王佛走到石娃面前,蹲下身,目光平和地注视着他。没有过多的言语,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拂去孩子脸上的泪水与污渍。他的指尖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与安宁,石娃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包裹住了自己,那蚀骨的恐惧仿佛冰雪消融,哭声渐渐止息,只剩下委屈的抽噎。
“苦难终将过去,”妙光王佛的声音如同慈父,“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让山婶找来一些相对干净柔软的布,蘸水为孩子擦拭,又拿出些干粮让他慢慢进食。看着石娃狼吞虎咽却又因虚弱而不断呛到的样子,众人心中沉甸甸的。
这片焦土,这个幸存的孩子,如同一个缩影,将黑风平原乃至更广阔天地的苦难,血淋淋地呈现在他们面前。传法之路,注定要与这深重的罪业与无尽的悲声相伴而行。救一人,易;度众生,难。但既然踏上了这条路,便唯有前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