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抬起头看着他。
苏言的眼睛里,有种张承从未见过的,平静又疯狂的光。
“剧本的结尾,”苏言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江海的死是绝望的,是逃避的。他被生活压垮,所以选择了结束。”
张承没说话,等他下文。
“我想,江海的死不该是结束。”苏言说,“它应该是一种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他,还拥有自己的身体。证明在最后一刻,他不是被夺走,而是自己,选择了给予。”
苏言的目光越过张承,看向摄影棚里那个正在运转的巨大通风风扇。
“我不需要天台。我需要一个足够高足够空旷的地方。我要的,不是坠落的重量感,而是飞翔的自由感。”
张承心脏猛的一跳。
他明白了。
苏言要的,不是一场写实的自杀。
他要的,是一场献祭。
一场充满暴力美学的行为艺术。
他看着眼前这个青年,穿着洁白衬衫,神情冷静,像在讨论一个学术问题,眼睛里却燃烧着要把整个世界烧成灰烬的火焰。
“好。”
张承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应下了。
作为一个导演,他无法拒绝这样极致的诱惑。
剧组连夜清空最大的摄影棚,在棚顶用钢架搭建一个悬空平台,平台很窄,只能容纳一人站立。
下面,是十几米高的空洞黑暗。
安全团队在黑暗中铺设厚厚的气垫,反复测试威亚的牢固。
但当苏言换好戏服,独自一人站在那个悬空平台时,所有仰头看着他的人,心脏都揪成一团。
他穿着那件白色衬衫,没系最上面两颗扣子,巨大的鼓风机从下方向上吹,风灌进宽大衣摆,让衬衫像一只即将展开的白色翅膀。
夏柔站在平台下方的角落里,她没戏份,但还是来了。
她的手冰冷,紧紧攥着助理的手臂。
她看着那个高处的孤单身影,他看起来不像人,像一个即将飞向月亮的神话精怪。
张承坐在监视器前,手紧紧握着对讲机。
“苏言,准备好了吗?”
对讲机里传来电流杂音,然后是苏言的声音。
“好了。”
一个字。
平静,清晰。
“Action!”
随着张承一声令下,所有的灯光都聚集在那个悬空的身影上。
黑暗中,他成了唯一光源。
江海(苏言)站在平台边缘。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低下头,看下方那片象征深渊的黑暗。
他没有恐惧。
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极淡,近乎解脱的微笑。
他伸出手。
没有去触摸任何东西。
手指缓缓的,解开自己衬衫的第三颗纽扣。
然后是第四颗。
他把衬衫从身上剥离。
他赤裸上半身。
强光照射下,皮肤呈现出瓷器般的脆弱质感。
身上那些新旧不一的伤痕,像在白瓷上裂开的暗红色冰纹。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他要做什么?
他松开手。
那件白色衬衫被风卷起,像一只白色蝴蝶在空中翻飞,缓缓坠入下方黑暗。
他张开双臂。
像在拥抱风。
他闭上眼睛仰起头,脖颈拉出一条优美又脆弱的弧线,锁骨的凹陷清晰可见。
然后,他用指尖,轻轻的碰触了一下左边锁骨。
那个已经模糊的纹身位置。
那是个极其私密,充满暗示的动作。
夏柔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张承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监视器里的特写。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拍戏。
是在记录一个神迹。
江海(苏言)放下手。
他睁开眼,看向正前方的镜头。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绝望,没有痛苦,没有留恋。
只有全然的冰冷,献祭般的平静。
他对着镜头,用口型说了三个字。
“我自由了。”
没有声音。
但是,所有看着监视器的人都读懂了。
然后,他向后退一步。
脚后跟踩在平台边缘。
他没有犹豫。
他向后仰去。
不是坠落。
不是跳下。
是躺倒。
他用一种近乎舒展的姿态,把自己交给了身后那片巨大的空洞黑暗。
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抛物线。
像一片羽毛。
然后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全场死寂。
连风扇的轰鸣声都仿佛消失了。
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那个已经空无一人的平台。
直到张承嘶哑的,像是被扯裂的声音响起。
“cUt!”
他从椅子上瘫软下去,浑身被冷汗浸透。
夏柔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安全人员七手八脚的,把被威亚稳稳接住的苏言放回地面。
他一落地就解开安全扣,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从助理手里接过一件干净t恤穿上,走到张承的监视器前。
“导演,需要再来一条吗?”
他问。
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天晚饭吃什么。
张承抬起头看着他。
这个青年,刚刚从十几米高空完成了一场足以载入影史的表演。
而现在,他的心跳可能比自己还要平稳。
张承摇了摇头。
“过...过了...”
“一条,就够了。”
与此同时。
一间光线幽暗的私人放映厅里。
巨大屏幕上正直播着摄影棚里的画面。
画面定格在苏言最后看向镜头的那一瞬间。
那双眼睛。
那种平静。
那个无声的口型。
“我自由了。”
顾夜宸坐在真皮沙发里,指间夹着一杯威士忌。
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赤裸上身张开双臂的藏品。
他看着他用指尖碰触那个只属于他的烙印。
他看着他用最美的姿态背叛了自己。
“呵...”
一声极轻,意味不明的笑从他喉咙里溢出。
他的手微微收紧。
那只价值不菲的水晶杯在他指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清脆哀鸣。
裂纹从他手指按压的地方迅速蔓延。
一滴酒混着一丝血从指缝间滴落。
掉在他昂贵的手工地毯上。
晕开一小片暗色污渍。
他拿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是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愉悦的笑意。
“通知张承,电影《深渊》提前杀青。”
“所有的拍摄必须在明天之内全部结束。”
“还有,”他看着屏幕上那张平静苍白的脸,“给苏言订好最早一班回来的机票。”
游戏,该结束了。
那只以为自己学会了飞翔的鸟儿,该回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