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琰的拼死力保,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投入了一块坚冰,虽激得油花四溅,嗤嗤作响,却也暂时遏制了那翻滚的势头。然而,朝堂之上,那无形的硝烟并未散去,最终能一锤定音的,唯有那高踞龙椅、手握天下权柄的帝王。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冬日的阳光有气无力地透过高窗,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惨淡的光斑。一道简洁却重若千钧的口谕,如同穿过层层宫墙的寒风,传到了刑部那间偏僻的小院:陛下于养心殿偏殿,单独召见提刑官顾云。
来了。陈远心中默念。该来的,终究会来。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略显陈旧的青色官袍,深吸一口寒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不受控制加速的心跳。这不是去接受褒奖,而是去面对一场关乎生死前途的审判,审判者,是这偌大帝国唯一的主宰。
引路的太监面无表情,脚步轻盈得像猫,穿过一道道朱红宫门,行走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宫道上。琉璃瓦在冬日下泛着冷硬的光,飞檐上的脊兽沉默地俯瞰着芸芸众生,无形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比外面的寒风更刺骨。
这是陈远第二次面圣。养心殿偏殿不似正殿那般恢弘肃穆,却更显幽深。殿内温暖如春,与外面的凛冽恍若两个世界。角落里的鎏金瑞兽香炉静静吞吐着袅袅青烟,是名贵的龙涎香,气味醇厚绵长,却压不住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属于绝对权力的沉重气息。
年迈的皇帝并未穿着象征至高权力的明黄朝服,只一身玄色常服,半靠在铺着柔软明黄绸缎的软榻上,身形显得有些瘦削。他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佩,指尖缓慢地摩挲着温润的玉质,眼帘半阖,似在养神,又似在思索。
陈远垂手躬身,静立在御阶之下,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殿内侍立的太监如同泥塑木雕,连呼吸都微不可闻。时间,在这里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那无形的压力,并非来自呵斥或质问,而是源于这极致的寂静,源于御座上那位老人沉默的审视。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偶尔从眼帘缝隙中透出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一寸寸地刮过他的肌肤,试图剖析他的骨骼,窥探他灵魂最深处的想法。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漫长如一个世纪。御座上的人终于动了动,缓缓抬起眼皮。没有预想中的雷霆震怒,也没有丝毫的温和嘉许,那双眼睛,如同两口历经千年的古井,深不见底,波澜不兴,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与掌控一切的威严。
他没有问雍州案,没有提净海,没有论太子与四皇子的争端,甚至对萧景琰那番掷地有声的力保也置若罔闻。皇帝只是静静地看着阶下的陈远,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许久,久到陈远觉得自己的脊椎都要在那注视下微微发酸。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沉钟,敲打在寂静的殿宇中,也敲打在陈远的心上:
“顾云,你之所学,究竟为何?”
殿内落针可闻。香炉中名贵的香料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噼啪声。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不过问其学术根本,实则凶险万分,直指他一切行为的动机与立场,关乎他是“国之栋梁”还是“惑众妖人”的定性。
陈远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自镇定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龙涎香的浓郁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他抬起头,目光平静,不闪不避,坦然迎向那双能决定他生死的、深邃如渊的眼眸。他不能退缩,不能犹豫,此刻任何一丝闪烁,都可能万劫不复。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千锤百炼,在这过分安静的偏殿中清晰地回荡:
“回陛下,臣之所学,不为邀宠媚上,不为结党营私,不为青史虚名。”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随后一字一句,如同凿刻,“只为格物致知,求索万物背后之真相,不容奸恶隐匿于迷雾;只为锄强扶弱,护佑天下良善之安宁,不使冤屈沉沦于暗夜;只为明刑弼教,维护朝廷律法之公平,不容权贵践踏于私欲。”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没有引经据典,只是将自己最本初、最核心的信念,毫无保留地剖白于这帝国最高权力者面前。“此三事,乃臣立身之本,行事之基,亦是对陛下,对天下黎民之责,不敢或忘。”
说完,他再次微微垂下目光,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等待着最终的裁决。胸膛之中,心潮却在澎湃。他知道,这番话可能被视为天真,视为不识时务,但这确实是他穿越而来,历经生死后,唯一能坚守的东西。
皇帝听完,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只是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东西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赞许,没有驳斥,甚至没有对这番“宣言”做出任何评价。他的目光从陈远身上移开,重新落回手中那枚温润的白玉佩上,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反复摩挲着,仿佛那玉佩上蕴含着无穷的奥秘。
殿内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漫长沉寂。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陈远能感觉到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微微浸湿,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他不知道这位帝王在想什么,是欣赏他的“纯粹”,还是鄙夷他的“幼稚”,亦或是在权衡他这番话背后的价值与风险?
最终,就在那沉默几乎要将人压垮时,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随意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挥了挥手。那动作轻描淡写,却如同特赦的令箭。
侍立一旁的太监立刻尖着嗓子,低声道:“顾提刑,退下吧。”
陈远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依礼躬身,一步步倒退着,直至殿门方向,才转身,步履平稳地离开了这座弥漫着龙涎香气和无形压力的养心殿偏殿。殿外的冷风迎面吹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也让他恍然意识到,里面的那场无声交锋,已然结束。
而结果,如同这位帝心,依旧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