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p.11《钢琴曲三首》,勋伯格作于1909-1910年,被誉为他那些无调性灵感的‘出生证明’。”
“直接看第一首开头三个小节。”
范宁凌空挥手,直接将谱例中的音符与线条“抓起”,烙到背后的黑板之上。
“这里,开头三个小节就直接构成了统一全曲的‘音级集合’!当然,如果要用传统表述,你可以说它是‘主题’,如果要用申克分析法,你又可以说它是‘基本结构’,一个意思。”
“看高音旋律,从b音开始,包含一个小三度、一个大三度和一个半音关系的因素。左手的和弦同样是一个b音 一组小二度的因素,然后平移了一次。”
“将旋律的‘音程向量’按最紧凑、最左置的方式排列,提取其识别特征,我们就得到了一个很简单的‘基本型’。”
「0,1,3」
范宁粉笔舞动,寥寥数笔。
“我们按照分类法则,将这个音级集合命名为(3-3)集合!”
“毫无疑问,全曲任何一个相应的功能片段,都是这个(3-3)集合的展开和变化,旋律方面,勋伯格将‘音程向量’中的三种因素通过重组、扩大、分裂、重叠等方式展开全曲;节拍方面,主题最初采用弱起的抑扬格形态,后续的所有出现都沿用抑扬格,统一因素从头贯穿到尾;节奏方面亦是相同,四分、八分、复附点八分、三十二分音符等时值与其他因素牢牢绑定......”
“逻辑!这就叫逻辑!”
“它就好像一个生命的胚胎,其后乐曲的各个部分都在这一胚胎基础上慢慢发展成胚芽,而后继续壮大孳生,最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命体’!”
“从1923年开始,勋伯格在创作中更进一步,开始采用‘十二音’技法。”
“‘十二音’音乐是无调性音乐的进一步发展,以前他的灵感只能驾驭小型作品,而大型作品需要更复杂的构思和技术来承载,‘十二音’解决了这个问题......说到底,所谓‘无调性’也好,‘十二音’或‘序列主义’也好,其实都是音级集合理论的某种具体组织逻辑!......勋伯格抛弃了调性,但并非意味着选择‘终末’,选择‘混乱’!他从未抛弃统一性!他只是用这种深层的亲缘关系网络,取代了传统的主属关系!!......”
范宁的落句铿锵有力,又再度随意从“公文包”中抽出两张雕版印刷纸。
“如果勋伯格是在建立网络,那么韦伯恩就是在雕刻钻石。”他的语气中带着赞叹,“他的《九件乐器协奏曲》篇幅极短,但密度极高,每一个音符都肩负着结构重任,在这里,他主要玩的是五大基本类型中的另一种,‘互补’关系!”
范宁对照乐谱,将表盘中的十二个刻度彼此连接,分为了四个三角形。
“triangle。”他意味深长地复述一遍“三角形”这个单词。
似乎在隐喻“道途”或是什么东西。
“四个音组,各含三音,又互相之间存在一定的规律,比如「0,1,4」,比如「7,10,11」,它们会作为‘种子’,衍生出更多四音、五音的‘子集’!这些‘子集’遍布各乐器声部,相互呼应,形成了一个极度精炼、高度自洽的微型世界!”
教室里的混乱空气逐渐走向了一种有序的凝固。
“我知道,到这里有些‘人’会认为,这套的理论过于‘锋利’,抛弃了过往那些有调性的作品!”
“但是,错,一切依然适用!”
之前范宁那首“就地取材”的《第七交响曲》第三乐章,本来不知何时已暂停,现在又忽然,恢复了声响。
一副充斥着鬼魂与昨日世界的画面,自此又从中段继续铺展开来!
范宁所即兴构造的“影子”主题、“哀叹”主题、“华尔兹”主题和“乡村”主题......种种素材夸张地变形、又自然地混合,高音木管的尖叫般的音色,低音提琴的阴沉咆哮,定音鼓不祥的滚奏——所有这些元素构成了一个音响的噩梦!
“比如......继续剖析剖析你们自己。”范宁目光从左到右缓缓扫过。
“临时写的谐谑曲,刚才的申克分析法已将我的创作意图直接都告诉你们了。现在,我将继续展示音级集合理论的有效性,为诸位照亮那些在调性边缘蠕动的、幽灵般的音响细节!”
范宁指向黑板滚动的谱例:“这个持续出现的d音,可以暂时忽略,它是调性的‘遗迹’。但那些附着在其上的不协和音响,比如中提琴和巴松管那个尖锐的、撞击性的和弦......”
它的音高被范宁迅速写出:F,升A, c,升G。
“换算成数字,按音程向量排序,找‘基本型’,集合分类为(4-18)!”
“现在,注意这个4-18,”范宁的声音充满了对知识恐惧又喜悦的发掘意味,“它不是一个偶然的过客,在圆号与小提琴对话的这里,这个幽灵就再次现身,只是换了一副移位的面具,而这个单簧管诡异的滑奏线条,其骨干音也属于这个集合的子集!”
“我现在就站在这里!”范宁抬手指自己,“我演示了如何将一只脚踩在调性的船上,另一只脚却踏入了无调性的激流......‘音级集合理论’这种新的结构胶水,可以用来粘合那些调性逻辑已经无法完全解释的、光怪陆离的过渡段落和色彩性插部!在此,申克体系与集合理论并非互相排斥,而是相辅相成,一个描绘了江河干支流的河床形状,即‘背景’和‘中景’,另一个则分析了部分区域那些最为湍急、充满漩涡的复杂水域,即‘前景细节’!”
范宁将粉笔扔回台上。
“所以,即便是无调性音乐,也依旧有属于它的艺术秩序!音级集合理论让我们看到,在勋伯格的决绝、韦伯恩的凝练、巴比特的精密,乃至刚才我描绘的那鬼魅般的夜魇中,这种秩序都是存在的!”
“噼啪——噼啪——”
话音一落,“教室走廊”外,那些紧贴在扭曲窗户上的、数以亿计的拉伸黑影,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剧烈躁动!
它们不再只是贪婪地窥视,而是像被投入滚烫油脂的活物般疯狂抽搐,轮廓时而模糊成一片蠕动的色块,时而又尖锐地凸显出无数双空洞而饥渴的眼窝!
“阶梯教室”内,范宁走到台前,双手撑在讲桌上,身体微微前倾。
“瞧,一套存在局限的理论,反应别这么大。”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沉浸其中的“脸”。
......这还存在局限?
前排那些戴着千篇一律礼帽、留着翘胡须的“绅士”黑影,嘴角那抹饶有兴致的弧度也第一次僵住了。
“音级集合理论的优点是善于分类,精于溯源。”
范宁站在讲台前,指尖敲击着木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仿佛在为进一步揭示的更高奥秘打着恭迎的节拍!
“......它告诉我们音乐‘是什么’,就像生物学家为物种分类一般,我们也用音级集合理论为无调性的星云绘制了图谱。但将音乐标本钉在展柜里,就能道尽艺术辉光的秘密吗?”
范宁说到这突然提高音量:“不能!”
“音乐是活物。它在呼吸,在跃动,在变形。我们不仅关心‘它是什么’,还想追问‘它如何成为’!”
范宁猛地转身,在黑板上再次写下新术语,辅以叹号,笔锋凌厉——
「广义音程与转换理论!」
“对那些孤立的和弦与音集保持节制吧。“范宁冷笑挥手,仿佛在空气中勾勒出无形的网,“在转换理论的视域下,每一个音乐对象,都仅在其与其他对象的动态关系中存在,音乐,是一场永恒的‘生成’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