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的话让周围几人瞬间陷入沉默，哪怕是旁边并不关心的阿利斯塔都皱着眉毛开始了深思。
老头的担忧其实是温舟一直避免着不去思考的问题，那就是时间线的收缩性和修正性，这个东西玄之又玄，最明显的就是位面之子大魔导师大战天选之子穿越者的故事，首先温舟承认自己确实是个历史小白，很多了解的历史事件都是通过视频科普和营销号宣传，没自己做过任何深入的研究，但是刘秀跟王莽的结局绝对能让每一个穿越者后脑呼呼冒冷汗。对面是挂逼，你开高达也没用啊！
而且这里面还涉及到温舟一直不愿相信的宿命问题，这东西真的很打击人的积极性，就好像你做的任何努力都没有意义，你终将成为你该成为的样子，走上你该走上的路，得到你该得到的结果，而且你还没法反驳，这理论恶心就恶心在这里，又强大又流氓。
然后温舟终于想起了个很重要的问题，急忙转身看向了李青，“等下，我记得你看人是靠心眼，那么我们俩，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同一个人，你却能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能分辨出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我是怎么做到的？”李青被打断了思考，立刻愣了一下，等又思考了一遍温舟的问话，李青瞬间笑了起来，“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么运行的。”
似乎是觉得温舟的话实在太过荒唐，李青没能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忍了又忍，终于把笑容憋了下去，才开口回答：“首先要跟你科普一个小知识，我眼中的人，嗯……或者说是灵魂，也不对，应该说我视野里的人的本质，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温舟眨了眨眼睛，没太听懂。
李青也没指望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自顾自的又继续开口说了下去，“这个道理简单又普遍，就像你们眼中的人，你每天见他，你记得他的脸，他的身材，他的身高，你感觉好像他一直没有变化，事实真的如此吗？不，他是在变化的！最基本的，如果这个人你半年没见，那见面那一秒你就知道他肯定是变了的！非常显眼！而且这种变化不只是身高，体重之类的浅显变化，你杀过人和没杀过人，肯定是有变化的，而且这种变化是肯定能体现在外表上的！哪怕抛开这种巨大的转变不提，你今天熬了个夜，也是有细小的变化体现在你身上的，那么你连着熬了一个月夜呢？你今天读了本文学名着也是一样，那你读了一百本文学名着呢？”
温舟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一点，但还是摸不到头脑。
“人不是一成不变的……”李青轻声开口道，“最简单对比就是刚出生的婴儿和行将入土的老人，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是天差地别。换言之，你之所以是你，你能成为你，不是你出生那一秒决定的……”
“……而是你吃的每一粒米，喝的每一口水，到过的每一个地方，见到的每一个人，和做的每一个决定，这些你经历的所有的元素，使你，终于成为了你！”
李青那张总是因为不够严肃使温舟忽视他身份的脸，此刻却有了几分庄严肃穆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温舟不自觉的选择安静聆听。
“所以某种意义上讲，世界上是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的，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只是大部分人被眼睛所欺骗，分不清而已。你们俩个人在我的眼里简直不要太容易区分……”李青再次露出了笑容。
终于听明白了一切，这个答案让温舟不自觉的心安，至少目前来看，所谓的宿命论，也只是个不靠谱的猜想罢了。
然后温舟终于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乌鸦的身上，忽然之间发现好像关于乌鸦的很多信息，都需要重新整理了，他并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样子，或者说，是孙悟空以为的那个样子。
温舟转头看向孙悟空，发现他果然双眼放空，不知道又在怎么编排脑子里的八卦。
没再搭理孙悟空，温舟转头又开始提醒李青，他要讲的事情似乎已经被岔开了十万八千里。
刚嘻嘻没两秒的李青，瞬间就不嘻嘻了。
李青再次以一种死了儿子般的语气开了口，“关于德玛西亚歧视魔法师的事情，你们现在已经有了了解，这算是故事发生的起因，因为这个风俗存在了上百年之久，造成现在德玛西亚境内的魔法师基本都需要隐姓埋名，但是光隐藏姓名是没有用的，魔力波动不会骗人，于是德玛西亚境内的魔法师们想到了一个……嗯……很诡异的办法，那就是主动佩戴禁魔石首饰，来掩盖自身的魔法气息！这个原本用来制裁魔法师的武器，却成了魔法师们苟延残喘的护身符……”
“禁魔石确实能压制魔力波动，但它的作用方式决定了它对于魔法师本身是有害的，运气好点的，在禁魔石的长期影响下，魔力溃散，变成一个普通人，运气不好的，直接造成魔力紊乱，化身为一个当量不小的“bong”，身死道消。当然，故事总是有意外的，还有一部分人，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可能是因为魔法天赋异禀，或者是因为体质特殊，他们佩戴禁魔石首饰，虽然同样也能隐藏魔力波动，但并不会动摇他们的魔力根本，反而像负重训练般，一点点增强禁魔石抗性，忽视禁魔石影响，在禁魔石的磨练下，他们无论是魔力还是精神力都远超过一般的魔法师……”
“我要讲的人，就是这么一个魔法师……”李青表情平静的开口说道。
说着，李青似乎也陷入了回忆，眼神开始飘忽，“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德玛西亚黑狱里，嗯……我和他发生了些……不愉快，那年他好像……还不到二十岁吧……”
温舟闻言一愣，眼神瞬间扫向了孙悟空，却发现孙悟空也望了过来，温舟努力的绷住脸，不让牙花子呲出来。
这段故事温舟听过。
还是听孙悟空八卦的。
李青轻描淡写省略的全是该大书特书的爆点，那些爆点清楚的标记着李青一去不复返的中二时代……
记得故事里的李青，也是个曾经心怀正义的少……中年，超级英雄梦还没做完。行侠仗义，以打击犯罪为己任，嗯……确切的说是击打罪犯。具体的行动内容……好像是李青主动选择进入黑狱，每天以正义之名，从一号房打到最末尾，第二天继续这个流程，周而复始……
温舟当初听孙悟空说的时候还在思考，李青的脑子绝对沾点什么，说他正义吧？他不愿意花时间花精力，去抓捕罪犯，保护人民的安全；说他不正义吧？他又确实是在认认真真的惩罚恶人，哪怕这个恶人已经被法律制裁……
这个脑回路简直不要太清奇。
故事的最后，好像是李青因为什么，停止了他的伟大事业，嗯……好像就是遇到了个和他脑回路一样清奇的好汉。
好吧，这回对上了，好汉在这呢……
“他挺厉害的，双手带着禁魔石镣铐，依然不影响他使用魔法……”李青依然一脸唏嘘，丝毫没意识到连底裤都被温舟和孙悟空看穿。
“我和他简单的聊了聊，他说他正在为了扭转魔法师在德玛西亚的形象而努力，他说只要他坚持打击罪犯，维护正义，德玛西亚人民总有一天会认可他！他说他现在人手太少，希望我能加入他设想的那个组织。他说人不应该以出身决定他是谁，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只要愿意努力，谁都可以得到他人的尊重和认可……”
李青停顿了下，轻微的叹了口气。
“然后呢？”温舟顺嘴问道。
李青抿了抿嘴，“我听了后，十分感动，然后狠狠的揍了他一顿……”
温舟实在没忍住，使劲的翻了个白眼。
李青也没忍住，嘴角出现了一丝笑容，“其实人确实挺奇怪的，在那一秒钟之前，我们俩的想法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按道理来说我们一定会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哪怕就在那一秒钟内，我都是这么认为的！但是那一秒一过，我的身体已经本能的做出了选择。真的，如果他当时反驳我的想法，我肯定会下意识的坚定我的想法，并且想尽办法驳倒他！但是当他赞同我的想法……我反而开始思考我的想法到底现实不现实……”
似乎是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性，李青干脆手也跟着比划上了，“就像是正义联盟，或者复仇者联盟，超级英雄确实是在打击罪犯，也就是严重违法的人，但是他们本身并不是执法者，也就是说他们是没有执法权的！一个没有执法权的人在进行执法行为，这本身就是在违法！用违法的行为来进行打击违法行为，这本身就很荒谬……”
“嗯……电影没白看……”孙悟空小声吐槽道。
“……你是说，你就在那一秒顿悟、升华了？”阿利斯塔平淡的开口问道。
李青瞬间安静了下来，缓缓的低下了头，三秒钟后，李青依然低着头，轻声吐出了两个字，“假的……”
轻嘘了一口气，李青再次开口，“这些……都是我后来给自己找的借口，那一瞬间，其实我是慌了，看着他的时候，我就感觉是在看着自己，只是眼前的自己，比我年轻了整整一轮多。那感觉太奇怪了，就像是把我以前刻意忽视的东西，全都掰开了碾碎了呈现在了我面前，然后我才发现，原来我其实一直都是在假装，假装努力，假装很忙碌，假装有追求，假装有思想，假装有爱心，假装很正义，假装与众不同，假装……一个殉道者！”
李青的声音，低沉又干净，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整个人就那么低着头佝偻着腰，整个人都被沮丧所包围。
“实际上，我那时候已经年过三十，内心一片空虚，大脑一片空白，除了空有武力傍身，我一无所有！我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又或者想活成什么样子。有时候我就想跟着其他人一起去流水线打螺丝算了，至少下班了还有人能陪我喝喝酒，说些黄色笑话，假装成一个正常的普通的人。但是去体检排队的时候，我看了看身边的人，又感觉自己何至于沦落至此，那种不甘又让我瞬间逃离……”
“我就那么站在十字街头，迷茫得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李青轻声诉说，温舟拳头渐紧，只感觉自己的膝盖中了一箭。温舟瞬间体会到了当年李青的感觉，当年李青面对那个青年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甚至要不是温舟自己武力值太弱，李青这顿揍也是跑不掉的！骂人归骂人，这也太脏了，净往肺管子上戳也太过分了……
但反过来说，至少证明李青的底子就是个并不奇怪的普通人，他没有为了某些利益或者某些存在感，就忽视自己的良知，和自己的认知，去参加一些奇奇怪怪的组织，进行一些奇奇怪怪的运动。他虽然也会在某些时刻自欺欺人，但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清楚的知道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不那么正确的，而他也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呼唤，遵循内心的指引。
“后来……我是逃出的德玛西亚……”李青继续开口说道，“很狼狈！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刻意的不再去关注德玛西亚境内的消息，直到很久后的某一天，我听说德玛西亚境内出现了一个叫‘噬罪者’的组织……”
“我当时就知道，肯定是他！”李青斩钉截铁的说道，“再后来我也会开始留意他，‘噬罪者’组织主要是给德玛西亚境内的天生魔力共鸣者和被歧视的魔法师提供庇护和帮助，但是他们的行为准则，其实我是不太认可的，太消极了。他们做的一切努力，就是躲和藏，如果被抓住，那就坦然接受迫害，不给魔法师形象做任何的抹黑，坦荡的去做一个……殉道者！”
“感觉他们好像并没有……革命的决心……”孙悟空轻声开口。
“有点离谱……”温舟没忍住开口吐槽道，“使使劲都干到甘地那去了，我觉得他应该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不懂得什么叫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
李青并没有反驳，只是继续说了下去，“‘噬罪者’另一个行为准则，就是打击罪犯！尽全力打击罪犯，哪怕他们因此而犯罪。他们说他们要化身成一种以罪为食的动物，吃掉世间所有的罪，然后悄悄的死去，世间便再没有罪……”
嗯……槽点太多，温舟都懒得吐槽了，中二气息满满就不说了，这个计划好像就没给自己留活路，结局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中间……我也偷偷远远的看过他几次，我亲眼看着皱纹一点点爬上他那稚嫩的脸颊，看着他那当年冲天的豪气，在现实面前一点点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疲惫。说实话，感觉就好像他是我的尺，我的衰老我没办法在自己身上发现，需要在他的身上去体会。但他并没有放弃，依旧从事着他想从事的事业，十几年如一日，直到……”
李青终于收住了声，再次轻轻的叹了口气，“挺奇怪的，听说消息的时候，我是抱着劫法场的想法去的，我甚至还让阿利斯塔换上一身方便行动的劲装……”
温舟转过头，沉默的看着阿利斯塔那身古怪的长袍……
阿利斯塔也是发出了一声轻叹，轻声开了口：“你的本能其实已经替你做了选择。你本可以喊贾克斯，他能在三分钟内给你制定出五十种行动方案，具体行动方案能详细到几时几分几秒动手，得手后撤退方式、路线和之后的解决方式更不用提；你也可以喊老易，他能直接钻进德玛西亚皇宫，绑了嘉文四世帮你换人质，你知道的，他并不在乎；你还可以喊古拉加斯，半瓶朗姆酒，他就愿意陪你大闹法场，哪怕掀他个天翻地覆！可是，你喊了我……”
李青嘴巴轻张，却只发出了一声叹息，“是啊，就像很多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我偏偏，喊了你……”
“看着他被锁链束缚着跪在城墙上，我感觉其实跪着的是我自己，只是我身上的锁链……是无形的……一刀下去，然后我们就一起死了……”李青呢喃着开口说道，“我自认武力冠绝天下，可是……我又弱的超乎自己的想象。我好像病了，病得很重……”
至此，温舟终于彻底明白了李青异常的原因，嗯，他的魂丢了。
光是魂丢了并不算问题，问题是，他终于发现他的魂丢了。
这种人温舟见过，也听说过很多。
难听点说，就是被规训得太成功，像是那个屡次撞到玻璃墙的鲨鱼，像是那个反复被电击的猴子。换算到人身上，其实更多，但是说起来是真的不好听。
比如，林冲！
八十万禁军教头，被陷害，被谋杀，老婆被强迫，被逼死，他的枪还是不敢对着该对着的人。
他们心中有道，别管那个道是好的还是坏的，都确实存在。那是他们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接触的准则，终将影响他们一生。
你不能说他们懦弱，他们勇敢到连自己的命都能豁出来，他们连死都不怕！但他们就是没有勇气跳过那条线，那条名为道德，或者法律的线。
有时候温舟都感觉这是非常恐怖的一件事情，最恐怖的是他居然能意识到这件事的恐怖。就好像所有人一起被规训、被洗脑的时候，没有带他……
然后温舟都开始怀疑是不是有问题的其实……是自己？
但这个事情放在李青身上，真的能怪他吗？
李青和易大师等人不同，他出身道场。
换成出身街头的易大师，他根本不会跟你逼逼赖赖，他就是标准的反面人物，第一天拥有了超人的力量，第二天就能变成祖国人，第三天？请叫我祖宗人！
贾克斯出身行伍，加上多年的佣兵经历，更加务实，不用说原因，给个地点，给个结果，他会毫无负担的想尽一切办法让那个想要的结果出现。某种意义上讲，他应该算是有证的屠夫。
就哪怕是古拉加斯，你让梦魇拎瓶好酒，都不用开口，只需拧开瓶盖把酒味扇到古拉加斯的鼻子边，他自己就乖乖的把灵魂送上去了！什么收买灵魂的魔鬼？那是他的好大哥！放尊重点！
李青则不同，道场讲究的是想修身，先修心，似乎在入门的第一课，心中的祖宗人人格就被阉割了。和其他人相比，他简直是活菩萨转世，做莲台上都能冒金光的！
如果说易大师等人，是运气加机遇使他们达到了现在的高度，那李青就是全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的走到了今天，换言之，其他世界变化的大小，对李青的影响反而是最小的，他注定了会成为强者。
但是现在，弊端来了。他并没有冲破一切枷锁、打破一切世俗观念的勇气。他所有的勇气和毅力，都是跟自己的身体较劲。
简直就是武术界的巴洛克利，脖子以下世界级。
于是李青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故人，在面前被依法斩首，毫无动作。
“他就像在还不懂事的时候，就给自己写了个毫无营养的剧本……”李青低声开口，“并且一门心思的顺着剧本演了下去，直到遇见那个垃圾般的结尾，然后结束。他死的……毫无意义！”
“还是……有意义的……”老头表情复杂的开口说道。
犹如落水之人看见了一根稻草，李青猛地转头看向了老头。
老头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口说道：“他用将近一代魔法师的生命，彻底熄灭了未来所有魔法师心中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他用自己的生命，彻底排除掉了那个错误的答案！如果妥协的方式没有意义，走正规途径的方式也没有意义，那么唯一的正确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说着，老头转过了身，望向了酒吧门外，太阳稍稍西移，此时已经是黑夜前最后的光明。
“就在今晚！‘噬罪者’彻底解散，新的魔法师同盟组织‘光照会’在德玛西亚正式成立，他们会在今晚撤出德玛西亚，从此，德玛西亚彻底成为了魔法荒漠……”
老头转过身，双眼直直的看向了李青，“而他们的口号，就是你那位故人临死前最后的遗言……”
李青双眼呆滞，似乎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嘴边呢喃着一句话：“永别了，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