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当然知道。”吴双心不在焉地打断洵溱的诱探,踌躇道,“可师父他老人家早已避世多年,无意与尘世过往再有任何瓜葛。想当初,我自作主张引师父的老友徐清年去见他,本以为故人相见他老人家能够老怀欣慰,却不料徐清年哭的老泪纵横,师父却心如古井,只请他喝了一杯清茶,而后便命我送客。二人相见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彼此交谈不过寥寥数句。虽然事后师父他老人家未再提及此事,但我能感觉到师父对此颇为不悦。”
“如空盛大师这般年纪,世间的故人……已然不多。此时再见也许不是老友重逢的喜悦,而是时过境迁,年华永逝的伤悲。”
“是啊!”吴双叹道,“正因如此,少林玄字辈高僧几次三番追问我师父的行踪,我皆闭口不言,实在是不敢再擅自做主……”
“但今时不同往日,让唐阿富主动放弃向沈东善寻仇,是我能想到让柳寻衣安心接纳沈东善的唯一办法。”洵溱理解吴双的难处,但她更清楚现实的困境,故而硬着心肠直言不讳,“我刚刚已经说过,唐阿富此生最在意两样东西,若想让他放弃追杀沈东善,这两样东西必须兼而有之,缺一不可。”
“缺一不可?”吴双一怔,费解道,“此话何意?难道我冒着被逐出师门的风险,帮萧芷柔达成桃花婆婆的心愿,尚不足以改变唐阿富的心意?”
“此乃锦上添花,确可动摇唐阿富的心志,却……不足以令他放弃寻仇。”
“你刚刚说过,除萧芷柔外,唐阿富在意的另一样东西便是唐家的灭门之仇。”吴双越听越糊涂,“难不成……让他杀了沈东善?”
“自然不是。”洵溱不紧不慢地将吴双面前的茶杯斟满,有条不紊地说道,“不是让他杀了沈东善,而是让他将仇恨的目标转嫁他人。”
“这……”
“如果能将‘灭门之仇’弱化为‘欺骗之恨’,那杀人放火的死罪亦将降为谋财欺诈的活罪。”洵溱继续道,“如此一来,唐阿富对沈东善的仇视减轻,再加上你肯帮萧芷柔完成桃花婆婆的心愿,双管齐下,这局死棋便有盘活的希望。”
“转嫁他人?”吴双思量再三,非但不得要领,反而疑惑更甚,“转嫁给谁?”
“我不知道。”洵溱一脸真诚地耸了耸肩,而后不等一头雾水的吴双追问,她又连忙补充一句,“不过有一人肯定知道。”
“谁?”
“沈东善。”
“这……怎么可能?”洵溱出人意料的答案,险些令吴双将刚刚送进嘴里的茶水喷出来,“如果沈东善有这样的本事,他早就说了,又何苦整日提心吊胆地提防着唐阿富?”
“他不说自然有他不说的理由。沈东善堪称天下最精明的商人,两权相较取其重,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再明白不过。”洵溱似乎早就料到吴双的反应,故而不急不缓地解释,“昔日,他宁肯冒着被唐阿富刺杀的风险也不肯道出唐家灭门的真相,无非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
“权衡利弊?”吴双细细琢磨着洵溱的话,沉吟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沈东善供出真凶,会面临比唐阿富更大的麻烦?”
“正是。”
“不对!不对!”吴双连连摆手,“也许沈东善就是始作俑者,根本无人可以转嫁……”
“如果沈东善是唐家灭门的始作俑者,以他的精明和手段必会四处散播流言,以图混淆视听,减轻自己的罪名。”洵溱道,“可他在过去的这些年,宁肯独自承担着戕害唐家的恶名,甘愿冒着被无情剑客追杀的风险,始终三缄其口,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甚至连当年血洗唐家的二十五名贼人也甚少提及,难道兄长不觉得蹊跷吗?”
“你所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刚刚在议事堂,沈东善被唐阿富激怒,失口提及唐家灭门的真相,后又闪烁其词,避而不谈,更是十分古怪。”洵溱回忆道,“昔日,金复羽也曾以唐家灭门的真相诱使唐阿富刺杀柳寻衣,足见此事另有隐情,绝非一句简简单单的‘谋财害命’就可以草草掩盖。更何况,当年的沈东善无论权势威望皆远不及唐家,他在黑白两道的地位和人脉,也不足以令他在血洗唐家之后能够瞒天过海,置身事外。就算他与其他人联手,又为何甘心独自承受唐阿富的怒火?难道是他讲义气?”
“说沈东善讲义气,倒不如说世上有鬼。”吴双终于听懂洵溱的弦外之音,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沈东善闭口不谈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屠戮唐家的幕后真凶……他根本不敢得罪。”
“不错!”
“一个连沈东善都不敢得罪的人,必定是权势滔天的大人物。若真有此人,他已隐瞒二十余载,现在又怎么可能轻易说出?万一他来个抵死不认……”
“那就让他不得不认!现下的局势再清楚不过,说出来皆大欢喜,不说就鱼死网破。”洵溱的眼中精光涌动,语气变得阴沉而冷厉,“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沈东善是聪明人,绝不可能将自己的性命全权交给外人,既然他敢踏入丹枫园的大门,就一定给自己留有后手,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用罢了。”
“你的意思是……唐家灭门的真相就是他留给自己的后手?”
洵溱不答反问:“兄长与沈东善相处多日,以为如何?”
“这……”
“就像兄长是否愿意透露空盛大师的下落一样,逼人亮出自己最后的底牌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洵溱深吸一口气,从而眼神一正,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死棋盘活本就是逆天而行,欲要成事就必须付出非比寻常的代价。人人如此,兼而有之,缺一不可。”
“好!”听完洵溱的谋划,吴双忍不住拍手称赞,“我果然没有找错人,妹妹一出手便轻而易举地破了这场困局,真真是一位足智多谋的女诸葛。”
“当务之急,兄长需先和沈东善谈妥,待沈东善答应将唐家灭门的真相和盘托出后,再以帮萧芷柔的名义引唐阿富与沈东善摊牌。”
“是否让柳寻衣和萧芷柔露个面,做个担保?”
“万万不可!”洵溱急忙劝止,“唐阿富骨子里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当我们把他最在意的两件事摆在他面前时,即使他心里再不情愿也会为萧芷柔和柳寻衣做出退让。可如果你让柳寻衣和萧芷柔掺和进来,他二人绝不忍唐阿富委屈自己,到时必会形成僵局。原本置身事外的我们立时沦为众矢之的,在柳寻衣、唐阿富和沈东善三家面前均讨不到半点便宜。”
“明白!明白!”吴双笑盈盈地望着言之凿凿的洵溱,慢悠悠地说道,“一切听妹妹的,你说如何便如何。”
见吴双一脸坏笑,洵溱顿时明白他是在故意戏耍自己,于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情义,多么动人的一个词,可到头来终究还是一场算计。”吴双不屑一顾地笑道,“尤其是‘杀自己’的时候,简直比刀剑还要锋利。”
“既杀自己,也杀所有利用它的人。终究是把双刃剑,稍有不慎就会伤及自身。”洵溱苦涩道,“若非事出紧急,我断不会出此下策。”
“此事你从头到尾都不用现身,更不用与柳寻衣为难,可谓完美避开少秦王为你设下的‘陷阱’,难道还不算上策?”
“我能看穿柳寻衣,他又何尝看不穿我?此事他定能猜到是我在背后设计,该来的……迟早会来。”
望着神情黯淡,心怀隐忧的洵溱,吴双渐渐收起脸上的戏谑之意,目光中浮现出一抹疼惜之色,柔声道:“早就知道中原的情势错综复杂,我不过偶然插手便已有捉襟见肘,焦头烂额之感,妹妹一介弱质女流,却在这种虎狼环伺之地经营多年,整日与这些桀贪骜诈,诡计多端的汉人打交道,期间的辛酸与不易……兄长不堪设想。非我诽谤少秦王的不是,他千好万好,唯独不该将这副艰难重担压在你的肩上。”
“兄长……”似是被吴双戳中内心的敏感,洵溱眼圈泛红,语出哽咽,待她再三平复内心的波荡,方才故作漫不经心地强颜欢笑,“少秦王之命谁敢违抗?兄长天性洒脱,这些年一直游戏人间,从不屑于蝇营狗苟,明争暗斗,可少秦王一道旨令派到你头上,兄长还不是一样乖乖就范?”
“是啊!我连自己老子的话都可以不听,却不敢不听少秦王的命令。”吴双撇嘴道,“偌大的天下,能对我指手画脚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师父,另一个就是少秦王。”
“这就是我们的命,由不得我们不认。”
“此事作罢我可以继续游戏人间,但妹子你……唉!”自知多说无益,吴双叹息一声,从而缓缓起身,慵懒地打着哈欠,肆意舒展着四肢,“事不宜迟,我立刻去找沈东善,逼他说出真相。至于帮桃花婆婆……也罢!为了不负少秦王之命我也豁出去了,但愿师父他老人家能念在师徒一场的情分上再饶我一次。”
说话的功夫,吴双已行至门前。然而,就在他伸手开门的一刹那,他却动作一滞,进而头也不回地说道:“妹子,大势面前每个人都要懂得取舍,虽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即使再珍视的东西……到了该舍弃的时候也必须舍弃,大家都一样。借用你自己的话,这就是命,由不得不认。唐阿富如是,沈东善如是,为兄如是,你……亦如是。”
“兄长教诲,小妹谨记。”吴双所言,字字如针,深深扎入洵溱的心里。
“还有!刚刚为兄一时意气,不免多说几句,希望你不要误会。少秦王爱你护你,他对你怀疑也好,试探也罢,终究不是目的……”
“兄长不必多言,我都明白。”
“是了!妹妹冰雪聪明,这些粗浅的道理又何需我唠叨?”
言尽于此,吴双不再犹豫,迅速拽开房门,在跪于阶下的阿保鲁错愕的目光中仰天大笑,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