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房内,复又只剩下陈进一人。
窗外,天色依旧是沉沉的墨黑,没有星光。
他将目光从那份写满死亡的急报上移开,重新落回到眼前摊开的药材上,那些药材静静地躺在那里。
藿香、佩兰、苍术、厚朴、葛根、黄芩……
这些都是太医院库房中能搜罗到的,所有与辟瘟、止泻、清热、化湿相关的药材。
这些日子,他尝试了无数种配伍。
传统的止泻方,温中散寒的方子,清热化湿的方子……
在疫情初起,病症尚轻之时,这些方剂或许还能有些微弱的效果。
但面对如今这来势汹汹,变化急骤,瞬息之间便能夺人性命的凶猛疫病,这些温和的药方,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收效甚微。
甚至连延缓病情的发展,都做不到。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毒气酷烈,侵入营血,直中三阴。”
“津液耗竭,阴阳离决,真元欲脱。”
这霍乱的病程进展太快,传统的辨证论治思路,似乎已经跟不上它夺命的速度。
必须另辟蹊径。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堆在角落的一叠旧医案。
那是他先前整理出来的,各地历年来所发生的大小疫病的记录。
其中一份,来自南方某个偏远州县的医案,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上面记载,数十年前,当地曾爆发过一场类似的疫病,也是上吐下泻,米泔水样便,患者迅速脱水而亡。
当时太医院派去的御医束手无策。
后来,当地有一位老药工,偶然间用一味当地特有的、气味颇为腥臊的草药,捣烂取汁,配合灶心土(伏龙肝)熬水给病患灌服。
虽不能完全根治,但那些服用了此药的病人,呕吐腹泻之症竟能有所减缓,脱水的情况也得到了一定的控制。
其吊命保元的效果,似乎比太医院那些正经方子,还要好上一些。
腥气?
收敛固脱?
陈进的脑中灵光一闪。
他骤然抓起桌案上的狼毫笔,蘸饱了墨,在一张干净的宣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药名。
乌梅、诃子、赤石脂。
这些都是酸涩收敛之品,用于久泻久痢,固涩肠道,防止津液过度流失。
他又写下附子、干姜。
这是回阳救逆的峻猛之药,用于亡阳欲脱之症。
不对。
他重重地将方才写下的药名划掉。
这些药,固然对症,但对于霍乱这种毒邪炽盛、正气暴脱的急症,药力恐怕还是不够集中,不够迅猛。
一个新的配伍思路,在他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
不仅仅是要祛邪化湿,清热解毒。
更重要的,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固护住病患体内仅存的津液,强力止住那要命的吐泻。
同时,还要迅速回阳救逆,补充那些急剧流失的生命精气。
普通的温补药,药力缓和,根本来不及与死神赛跑。
必须找到一种,或者数种,能够迅速补充体内流失的精微物质,并且能以雷霆万钧之势,强力止泻固脱的药物。
他想到了古籍中记载的某些药性极为峻烈、甚至带着几分毒性的药物,那些药,很危险。
比如,罂粟壳。
此物虽有毒,但其强力止泻、镇痛、固涩的功效,却是毋庸置疑的。
若是用之得当,控制好剂量,或许……
但风险也极大。
稍有不慎,便是以毒攻毒,加速病患的死亡。
他眉头紧锁,手中的狼毫笔,在纸上迟迟无法落下。
这一个抉择,关系着无数人的性命。
他思索良久,终究是将笔轻轻搁在了笔架上。
险药虽效宏,然一念之差,便是万劫不复。
他不能拿万千性命去赌那万一。
这责任,太重。
就在此时,公事房外,响起一阵尖细的内侍通传声。
“四殿下驾到——”
陈进心头蓦地一凛。
四殿下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他迅速放下纷乱的念头,将案上散乱的医书药典略作归拢,又抚平了官袍上因久坐而起的褶皱。
而后,他快步走出公事房,来到院中相迎。
月色下,赵旭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正缓步而来。
他身后只跟了两位内侍,手中提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
陈进疾走几步,赶在他踏入正厅前,深深一揖到底。
“微臣陈进,参见四殿下。”
“殿下夤夜至此,微臣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赵旭见他形容憔悴,眼下乌青浓重,显是数日未曾好眠,伸手虚扶了一把。
“陈院判辛苦了,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抹疲惫。
“本王也是刚从城南疫区回来。”
“太子先前留下的摊子,比本王预想的,还要棘手几分。”
这话语虽轻,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力。
太子赵瑞被禁足,如今这抗疫的千钧重担,便实实在在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赵旭并未在院中多做停留,径直迈步走入公事房内。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那几乎堆满书案的医案、药典,以及散落在旁,尚未归整的各色药材。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陈进那张疲惫却依旧透着坚毅的脸上。
“陈院判,疫情紧急,本王便不与你兜圈子了。”
“解药的研制,进展如何?”
陈进心中骤然一紧。
皇帝的“尽快”,如今又是四殿下的亲自垂询。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催命符一般。
他迅速定了定神,将脑中尚在推演的方剂思路,快速梳理了一遍。
他侧过身,伸手指向书案上那些新近整理出来的药材,以及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又多有涂改的宣纸。
“回殿下,微臣,已有些初步的方略。”
他略微停顿,组织着言语,务求清晰准确。
“此次京中霍乱,非比寻常,其戾气深重,侵袭极速,往往在极短时日内,便直损病患真元。”
“传统的辟瘟方、止泻方,药力终究和缓,于此等急症,已是力有不逮。”
“微臣连日观察城中重症病患之症候,其关键,皆在于上吐下泻无度,顷刻间津液耗竭,继而阳气暴脱,致使阴阳离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