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越烧越旺。锅里的酒醪剧烈翻滚,刺鼻的酸馊气被高温蒸腾,愈发浓烈。粘稠的泡沫顶起倒扣的染缸,发出噗噗的闷响。蒸汽在染缸内积聚、升腾,无处可逃,只能疯狂地涌向唯一的出口——那根塞在破洞里的竹筒。
竹筒内壁被高温蒸汽灼烧,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蒸汽顺着竹筒内壁的毛刺和孔洞,艰难地穿行、凝聚。终于,在竹筒伸向下方染缸的那一端出口处,极其缓慢地,凝出了一滴……不,是半滴!液体!
那液体,不再是浑浊的黄色,而是……清澈!近乎透明!像山涧最干净的泉水,却又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近乎蛮横的烈香!那香气锐利如刀,瞬间劈开了锅里的酸馊、院里的恶臭,甚至凛冽的寒风!霸道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嗒……”
第一滴清澈的液体,坠入下方染缸底部,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速度越来越快,渐渐连成一道细弱却稳定的水线,叮叮咚咚地落入缸底。清澈的液体在缸底汇聚,反射着灶膛跳跃的火光,像一汪流动的、燃烧的寒泉。那股凛冽纯粹的异香,也随之浓郁了十倍!熏得近前的刘二狗一个趔趄,眼泪鼻涕瞬间涌出!
“仙……仙露!哥!是仙露!”刘二狗指着缸底那汪清液,激动得语无伦次,嗓子被酒气呛得嘶哑。
陈默没说话。他死死盯着那道水线,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亮得吓人。他猛地抄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伸到竹筒出口下方。
“哗啦——!”
清澈的酒液落入碗中,激荡起细小的水花。酒液在碗中晃动,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像融化的水晶。他端起碗,凑到鼻尖。那股霸道的烈香瞬间冲入鼻腔,直冲天灵盖!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脑髓!他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他没有喝。他放下碗,走到灶膛边,抽出一根燃烧的柴火。火苗跳跃,噼啪作响。他端着碗,将碗口凑近火苗。
碗中清澈的酒液,在接触到跳跃火舌的瞬间——
“呼——!”
一道幽蓝色的火焰猛地从碗口窜起!足有半尺高!火焰纯净、猛烈,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将陈默沾满汗渍油污的脸映得一片幽蓝!
碗中酒液,竟被直接点燃!如同滚油泼火!
院中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呼呼声,和酒液在碗底沸腾的咕嘟声。
刘二狗张大了嘴,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个字也吐不出。陈忠佝偻着背,浑浊的老眼被幽蓝的火光映得发直,枯爪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陈默看着碗中跳跃的蓝色火焰,幽蓝的火光在他眼底跳动。他猛地抬手,将燃烧的酒碗狠狠泼向院角一堆湿冷的烂草!
“轰——!”
火焰遇草即燃!幽蓝瞬间化作橘红!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枯草败叶,噼啪作响,腾起一股带着酒气的浓烟!
火光照亮了陈默的脸。他嘴角缓缓咧开,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在幽暗的火光中显得狰狞又狂放。
“好!”他只吐出一个字,带着铁锈般的沙哑。
他转身,走到墙角那堆空酒坛子旁。坛子粗陶质地,表面粗糙,沾着泥灰。他随手拎起一个,掂了掂。然后,抄起那把豁了口的柴刀。
“锵!锵!锵——!”
柴刀狠狠劈砍在酒坛粗糙的肩部!火星四溅!粗陶碎片崩飞!他动作粗暴,如同劈柴。几下猛砍,硬生生在坛子肩部凿出一个歪歪扭扭、边缘犬牙交错的深坑!坑底露出陶胎粗糙的肌理。
他丢开柴刀,沾满陶灰的手指伸进坑里,用力抠挖,将边缘的毛刺磨得更糙。然后,他抓起一把染坊刮下来的靛蓝染料渣子——干涸发硬,像碎石子——混着泥灰,狠狠抹在凿坑处!再用破布死命擦拭!
一个粗糙、丑陋、带着靛蓝污渍和泥灰的凹痕,出现在坛肩。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他如法炮制,在坛子另一侧肩部,又凿了一个同样的坑。然后,他拿起一根烧焦的细柴棍,沾了点锅底刮下的黑灰,在坛肚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三个炭黑大字:
壹
写完,他随手将坛子丢给旁边看傻了的刘二狗。
“灌酒!”
刘二狗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抱起坛子,凑到竹筒出口下方。清澈的酒液叮叮咚咚流入坛中,很快灌了小半坛。
陈默从灶膛里扒拉出一块烧得半透的红炭,用破布裹着,吹掉浮灰。又撕下一块染坊废弃的红绸布——颜色暗沉,边缘脱线。他咬破自己冻裂的食指指尖,挤出几滴暗红的血珠,滴在红绸上。血珠迅速洇开,像几朵丑陋的小花。
他用烧红的炭头当笔,蘸着那暗红的血渍,在红绸上狠狠涂抹!炭头灼烧着绸布,发出焦糊味,混合着血腥气。他手臂挥舞,如同疯魔,炭头在红绸上拖拽出狂放不羁、几乎要撕裂布面的字迹:
醉仙酿·叁杯倒
写完,他抓起湿泥,胡乱抹在红绸背面,然后“啪”地一声,将这块沾着血、带着焦糊味的红绸,狠狠拍在酒坛封口的泥坯上!用力压实!
血字红绸,粗陶酒坛,坛肩两个狰狞的凿坑,坛肚上一个歪扭的“壹”字。
第一坛“醉仙酿”,像个从泥坑里爬出来的、浑身是伤的凶悍野兽,散发着凛冽的酒气和血腥味,静静立在院中。
……
三天后,西街口。人潮比往日更汹涌,像开了闸的洪水。福满茶楼二楼雅座被包了个干净,窗户全支开了,挤满了脑袋。街心空出一块地,临时搭了个歪斜的木台子,铺着不知哪捡来的破草席。
木台中央,只摆着一样东西——那个粗陶酒坛。坛肩凿痕狰狞,坛肚炭黑“壹”字刺眼,坛口封着那块沾着暗红血渍、字迹狂放的红绸布。坛子旁边,立着根烧火棍,棍头还沾着昨夜灶膛的灰。
陈默没上台。他抱着胳膊,斜倚在台子旁边染坊的门框上,破袄敞着怀,露出里面油腻的单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的血丝红得吓人。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扑打着他的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