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之中,谁也没注意到,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陈默身边。
沈轻眉面沉如水,清冷的眸光扫过陈默惨白的脸色和颤抖的手,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只被刘二狗“失手”打翻的、残留着一点茶渍的白瓷盏。她指尖寒光一闪,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已探入盏底残留的茶水中,针尖瞬间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幽蓝色!
沈轻眉眼神骤冷!她迅速收起银针,另一只手已从袖中滑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两粒朱红色的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陈默口中,低喝一声:“咽下去!”
陈默意识模糊,本能地依言吞咽。药丸入口即化,一股辛辣苦涩的味道直冲脑门,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却也让他昏沉的意识清醒了一瞬!
“李阁老!李阁老!您快来看看!这……这赛台的布置似乎有些不妥!”就在混乱达到顶点时,一个洪亮而带着焦急的声音在漱玉轩门口响起!只见李玄都一脸“凝重”,正拉着一位负责场地布置的礼部官员,指着远处赛台的方向,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盖过了轩内的喧哗,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何处不妥?”那官员一愣,不明所以。
“您看那旌旗的悬挂角度!还有那评判席的方位!似乎……似乎犯了‘白虎冲煞’之忌!恐于大会不利啊!”李玄都煞有介事地指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白虎冲煞?”礼部官员脸色一变,这风水之说在官场颇为忌讳,尤其在这种盛会上!他不敢怠慢,连忙跟着李玄都往赛台方向快步走去,边走边问:“还请阁老明示!”
李玄都这一打岔,漱玉轩内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趁着这短暂的混乱,沈轻眉迅速将陈默搀扶起来,低声道:“走!”
陈默只觉得那股辛辣的药力在体内化开,如同烧起一团火,强行驱散着那股蚀骨的麻痹和眩晕。虽然手脚依旧酸软无力,眼前也还有些发花,但至少神智清醒了许多,身体的颤抖也稍稍平复。他咬紧牙关,借着沈轻眉的搀扶,踉跄着快步走出漱玉轩,拐入旁边一条僻静的回廊。
回廊尽头,一处假山石的阴影后。沈轻眉松开手,目光锐利如刀:“毒名‘梦魇散’,南楚秘制,慢性,致幻、麻痹、手抖。解药只能压制,不能根除,余毒未清,小心。”
陈默背靠着冰冷的假山石,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衣衫。他抬起依旧微微颤抖的右手,看着指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和后怕。柳如霜!赵谦!南楚!
“赋文……快开始了。”沈轻眉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陈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依旧残留的眩晕感。他看向沈轻眉,声音嘶哑:“多谢。”
沈轻眉没说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玄青色的身影一闪,已消失在假山之后,仿佛从未出现过。
陈默扶着假山,缓缓站直身体。他活动了一下依旧有些僵硬的手指,感受着体内那股强行支撑着他的药力。他整理了一下被冷汗浸透的衣袍,抹去额角的汗水,眼神重新变得沉凝,只是深处,多了一丝冰冷的杀意。
他迈开脚步,虽然还有些虚浮,却坚定地朝着赛台方向走去。风暴之中,暗箭已至。他不能倒下。
漱玉轩的混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赋文”比试的铜锣已在琼林苑主赛台前敲响!浑厚的锣声穿透秋日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赛场。
陈默站在赛台边缘,混杂在鱼贯入场的各国选手之中。他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额角残留着未干的冷汗,在秋阳下闪着微光。体内那股辛辣的药力如同燃烧的炭火,强行驱散着“梦魇散”带来的麻痹与眩晕,却也烧得他五脏六腑隐隐作痛。四肢百骸残留的酸软感如同附骨之疽,尤其是握笔的右手,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沉重的疲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他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勉强维持航向的破船,随时可能被下一个浪头打翻。
赛台中央,巨大的题板缓缓升起,墨迹淋漓的题目刺入眼帘:
“论运河之利国与扰民,试作《运河赋》。”
与首日策论题目遥相呼应,却要求以“赋”体呈现。赋者,铺陈其事而直言之也,讲究铺采摘文,体物写志,辞藻华美,对仗工整。这本是陈默的短板,他那些“库存”多是诗、词、文,少有长篇大赋。更何况此刻,他头晕目眩,手抖心慌,连笔都几乎握不稳,如何去铺陈那华丽的辞藻?
他踉跄着走到自己的考位前,紫檀书案光滑冰冷,上好的宣纸洁白如雪,徽墨散发着松烟的清香,紫毫笔尖润泽饱满。这一切,在他模糊的视野中微微晃动。他扶着桌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才勉强稳住身形。耳边是其他选手铺纸研墨的沙沙声,是笔尖划过纸面的轻响,是时间流逝的滴答声。
他闭上眼,试图集中精神。脑海中却一片混沌。华丽的辞藻?工整的对仗?铺陈的典故?这些念头如同滑溜的泥鳅,抓不住,留不下。取而代之的,是陈忠呕出的那口暗红的血,是刘二狗绝望的眼神,是沈轻眉那句冰冷的“余毒未清”,是柳如霜、赵谦躲在暗处的狞笑……还有,是那盏带着细微涩味的毒茶!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身体的不适,如同岩浆般在胸中翻腾!去他的华丽辞藻!去他的工整对仗!去他的歌功颂德!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血丝密布,带着一股近乎决绝的狠厉!既然无法编织锦绣,那就撕开这锦绣下的疮疤!既然手抖写不出花团锦簇,那就用这颤抖的手,蘸着心头血,写下这世道的黑暗!
他不再犹豫,一把抓起那支紫毫笔!笔杆入手冰凉,指尖的颤抖却更加剧烈,几乎要握不住!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那只颤抖的右手上!
笔尖重重落下!饱蘸浓墨的毫尖在洁白的宣纸上猛地一顿,留下一个粗重而颤抖的墨点,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不再追求工整,不再顾忌格律,甚至不再去想什么赋体的规范!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写!写下他所见!写下他所感!写下这运河两岸,被盛世华章掩盖的血泪!
笔走龙蛇!不,是笔走狂蛇!颤抖的笔尖在宣纸上划出歪斜而有力的轨迹,墨迹时浓时淡,字迹潦草不堪,甚至有些地方因手抖而笔画重叠、墨团晕染!那字迹,如同一个病入膏肓却倔强不屈的病人,在纸上留下的最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