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苑的喧嚣如同沸腾的岩浆,在陈默那三首惊世诗篇掀起的滔天巨浪中,久久未能平息。“诗仙”的呼喊声浪此起彼伏,几乎要掀翻雕梁画栋的穹顶。大渊的旗帜在狂热的欢呼中猎猎作响,勋贵子弟们激动得面红耳赤,互相捶打着肩膀,仿佛赢得文魁大会已是囊中之物。评判席上,周文宾等大儒激动得老泪纵横,抚掌长叹,口中反复念叨着“诗仙临凡”、“天佑大渊”。
然而,这震耳欲聋的荣光,却照不进南城那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小院。
陈默被刘二狗和几个相熟的杂役七手八脚抬回来时,浑身湿透,酒气刺鼻,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身体在昏迷中仍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唇角残留着一丝暗红的血渍。那三首耗尽他最后心力的诗篇,如同抽干了生命之泉,将他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东家!东家!您醒醒啊!”刘二狗哭喊着,手忙脚乱地用冷水擦拭陈默滚烫的额头,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炕上,陈忠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枯槁的脸上蒙着一层死灰色,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最后的挣扎。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陈默身上的酒气和血腥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令人窒息。
风暴中心的荣光,于这方寸之间的生离死别,轻如鸿毛,重如泰山。
太医被匆匆请来,银针扎入穴位,灌下苦涩的汤药。一番折腾后,陈默的体温稍稍降下,紧咬的牙关松开,发出低低的呻吟,却依旧深陷昏迷的泥沼。太医摇头叹息:“心力交瘁,酒毒攻心,余毒未清,内外交煎……需静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气!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静养?
刘二狗看着昏迷的陈默,又看看炕上油尽灯枯的陈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他浑身发抖。琼林苑那边,文魁大会的最终轮——“词”之比拼,即将开始!大渊最后的希望,此刻却如同风中残烛,命悬一线!
琼林苑内,积分榜高悬。陈默的名字依旧高居榜首,但紧随其后的南楚上官婉,分数仅差毫厘!斗诗惨败的北莽拓跋野,虽分数落后,却已无争冠之心,抱着酒坛坐在席上,豹眼半阖,眼神复杂地望着大渊选手席空着的那个位置,不知在想些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南楚使团那个始终笼罩在静谧阴柔气息中的身影——上官婉。
她缓缓起身。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裙,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她没有看任何人,步履轻盈,如同踏着无形的烟波,走上赛台。喧嚣的琼林苑,在她登台的瞬间,仿佛被投入了冰水,迅速冷却下来,只剩下一种压抑的、带着寒意的寂静。
她走到琴台前,没有像往常那样轻抚琴弦。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月下幽兰,遗世独立。面纱轻动,清冷而带着奇异磁性的嗓音,如同冰泉般流淌而出,没有伴奏,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鹊桥仙·暗香》”
词牌名一出,众人皆是一愣。鹊桥仙?咏梅?这与大会主题似乎并无直接关联。然而,上官婉接下来的词句,却让所有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冰绡裁玉,寒酥缀蕊,独向孤山深处。”
起句清冷幽绝,描绘寒梅傲雪之姿,意境高洁。然而,“孤山深处”四字,却隐隐透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孤寂与……幽怨?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化用林逋名句,本是咏梅绝唱,意境空灵。但由她口中吟出,那“水清浅”、“月黄昏”,却莫名染上了一层阴冷的色调,仿佛暗藏杀机。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表面写梅之孤高淡泊,不争春色。然而,“群芳妒”三字,咬得极轻,却带着一丝刻骨的寒意,仿佛暗指后宫争宠、群芳倾轧!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游名句,原意赞梅之高洁不屈。但此刻,“碾作尘”、“香如故”,在她那清冷幽怨的语调中,竟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与……诅咒!仿佛在暗示着某种被碾落成泥、却怨念不散的……亡魂?
词句至此,已让评判席上的大儒们脸色微变。这词……表面咏梅,字字珠玑,格律精严,意境幽深。但细细品味,那字里行间弥漫的阴冷、孤寂、怨怼之气,却如同毒蛇吐信,令人脊背发凉!
然而,上官婉的词锋并未停止。她微微抬眸,面纱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虚空,投向御座的方向,声音陡然转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幽怨:
“莫道琼枝玉树好,东风恶,欢情薄。”
“琼枝玉树”?这分明是暗指皇家贵胄!“东风恶,欢情薄”?这……这简直是在影射宫廷情变、帝王薄情!字字如刀,直指深宫秘辛!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三个“错”字,如同杜鹃啼血,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怨毒!仿佛在控诉着某个被辜负、被遗弃的深宫怨妇!矛头所指,呼之欲出!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容颜憔悴,泪透鲛绡!何等凄楚!何等绝望!这哪里是咏梅?分明是在描绘一个失宠妃嫔的血泪!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桃花落尽,池阁空寂!山盟海誓犹在耳畔,却连一封书信都难以传递!这分明是在暗示宫禁森严,情路断绝!怨毒之气,几乎要破词而出!
“莫!莫!莫!”
最后三个“莫”字,如同三声绝望的叹息,又如同三道冰冷的诅咒!戛然而止!余音却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入每个人的耳膜!
一曲终了,满场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表面清丽绝伦、内里却恶毒阴狠到极致的词作惊呆了!寒意如同毒蛇,顺着脊背蜿蜒而上!这哪里是比试?这分明是裹着糖衣的毒药!是淬了蜜汁的匕首!
词中意象,句句咏梅,却字字影射宫廷秘辛!“琼枝玉树”暗指谁?“东风恶,欢情薄”影射何事?“错错错”、“莫莫莫”又是在诅咒何人?尤其是那“泪痕红浥鲛绡透”、“锦书难托”,简直如同在众目睽睽之下,撕开了深宫中最隐秘、最不堪的伤疤!
评判席上,周文宾等大儒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他们如何听不出其中凶险?这词……太毒!太刁!若贸然评判,无论褒贬,都可能触怒天颜,引发滔天大祸!轻则丢官罢职,重则……人头落地!一时间,众评判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率先开口!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压力,如同无形的冰山,轰然压向大渊选手席!更确切地说,是压向了那个空着的座位——陈默!
上官婉静静地站在台上,面纱遮掩了她的表情,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和嘲弄。她仿佛在无声地宣告:诗词技艺的比拼,她或许稍逊,但这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才是她真正的杀招!陈默,你纵有诗仙之才,可能接下这诛心之词?
大渊的勋贵子弟们从最初的狂热中冷却下来,脸色变得难看至极。他们看着评判席上噤若寒蝉的大儒,看着台上那如同毒蛇般静立的上官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难道……大渊就要在这最后一轮,在这恶毒的影射中,功亏一篑?
“安乐公呢?!”
“陈魁首何在?!”
“快!快去找陈魁首啊!”
焦急的呼喊声在死寂中响起,带着绝望的哭腔。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不起眼灰布衣裳的小太监,低着头,如同鬼魅般穿过人群,悄无声息地来到大渊选手席,将一个揉成小团的纸条,塞进了正急得团团转的刘二狗手中。
刘二狗一愣,下意识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清瘦刚劲的小字:
“速醒他,以梅破局,以雪埋香。证据在握。”
落款处,画着一枚极其简略的松针。
沈轻眉!
刘二狗浑身一震!他猛地攥紧纸条,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疯了一般冲出选手席,朝着琼林苑外狂奔而去!边跑边嘶声哭喊:
“东家!醒醒啊东家!大渊……大渊需要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