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清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的。她知道最痛恨魔教的翡冰在修习魔功，她知道翡冰被那邪门的功夫弄得痛苦不堪，由一开始的心疾一路影响到了头，往往在剧烈的痛苦之中无法保持清醒。
她明明可以推算出翡冰病逝恶化的速度，她却忽略了，在翡冰一次次斩钉截铁的“没事”中，难以避免地掉以轻心。如果连她都想不到翡冰的状况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那还有谁会知道？
秋雨下个不停，泥泞湿寒。翡清追上翡冰，以为又要像上一次一样，费尽千辛万苦从她手中夺剑。然而翡冰自己停下了，她双手握剑，朝着一棵树狠狠劈了上去，粗壮树干被一剑削为两断，而青女筋也在那瞬间崩裂了。
翡冰把断剑扔在地上，自己的双手也在滴血，翡清悲从中来，一步一步走上前，也不怕翡冰再失控一次，“师姐……”
她不知道这是自己今晚第几次用这样的语气念出师姐两个字，听到自己的声音时，她甚至想起自己刚刚当选为内阁四子的那一年。她和翡冰的年纪差不多，内阁四子为了确保协作，总是在同一批弟子中擢选。冰、清、玉、洁，两女两男，总被同门在闲谈中两两配对，不胜其烦，翡冰和翡清便走得近些以避嫌，也是为了少些麻烦。其实翡冰未见得把这些风言风语放在眼里，需要择净自己的只有翡清。她那时候年少，心性不似翡冰坚定，哪怕已经当选内阁四子，也依然不习惯脱离大部分人去生活。
所以，之后无论有多少人说翡冰不近人情，翡清心中始终不那样认为。如果师姐真是个不讲情面的人，当初大可以像甩开翡玉和翡洁一样甩开她，继续我行我素。翡冰没有那么干。在之后的许多年里，翡冰都没有考虑过这么干，她甚至不在乎翡清跟不跟得上她。
翡清觉得自己会一辈子这样跟着师姐，辅佐师姐，不计付出，不需回报，这就是她终身的追求和事业。但今天看来，这种跟随怕是也要到头了。
翡清上前扶住翡冰，“师姐，我们回去吧。”
翡冰不说话，翡清能感受到她身体格外的僵硬，她在跟自己较劲，她清醒了，她比谁都痛恨发生的一切。
翡清顿了顿，又道：“回去吧，我会自首的，师姐。”
“……”
翡冰陡然抬起目光看她，那眼神中有震惊和愤怒，全都一晃而过，最后只剩下一潭死水。
翡冰出剑太快，翡清来不及拦截，那弟子在中剑的瞬间，就已经心房破裂，倒地毙命了，甚至没有给翡清留下抢救他的时间。哪怕是城主，屠戮门下弟子也是一桩惊天的丑闻，除非她们也像浦都领主府的人一样，不择手段地掩饰自己手上沾的血，只要用不公的权力一层又一层地倾轧过去，不就是一个弟子吗？总会解决的。
翡清知道翡冰不可能这么做。
可是翡清也不会让翡冰成为众矢之的。不光是为了她自己，也为了金明。自翡有恒卸任以后，金明除了翡冰以外，无人可以胜任城主之职，在这个武林共抗魔教的节骨眼上，金明城主府因残杀弟子的丑闻而下台，对金明城绝对是个重创。而更重要的是，翡冰这个中立的力量一旦倒台，没有资格亲自擢选继位城主，那么金明城主府内多方势力为了争夺城主府就势必会发生内斗，等到那时候，万一让浦都渔翁得利，安插了自己的人进来，这中原武林就真要成了那群老东西的天下了……
翡冰再不愿意让翡清顶罪，她也只有这个一个选择。
金明城主修炼魔功，误杀弟子，世上有谁当得起这个罪名啊……
她们没有别的办法了。
翡清握住翡冰被冷雨浇得冰凉的手，“师姐，一切都靠你了，你一定要撑住，绝对不要心软。”
心软？对谁心软？
对翡清这个本就什么都没做过的人心软吗？
翡冰的脑子还陷在混乱之中，像个傀儡似的，被翡清一步步带回了下榻之处，里面已经乱成了一片，死去的弟子被搬到了堂中，盖着一片血布……
没有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觉得一定是魔教袭击，翡冰和翡清去追索刺客了。这倒是个很好的推脱罪名的方法，可是，这还不够。
翡清把翡冰扶进门内。
“我看守不力，才让刺客有机可乘，请城主降罚。”
惊慌失措的弟子们还沉浸在魔教派出了怎样的高手才能在无一人察觉的情况下刺杀城主的猜测中，惶惶不安，翡清的话无疑给了他们最完满的交代。没错，一定是有个最重要的人出了问题，才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
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一切恐惧都有了出口。
翡冰转头看向翡清，那双眼睛黑洞洞的，没有丝毫情绪。
翡清不知道后果会怎样。如果翡冰失控，严重到要杀人见血才能刺激自己恢复清醒，那么今天这一次过后，还会再发生多少次呢？
师姐总会有办法的吧。总之今后这一切，跟她不会再有关系了。
翡清松开了扶着翡冰的手，也松开了自己的眉头。
死去弟子的尸体被匆匆收殓送回城主府，赶赴浦都的行程不能耽搁，翡冰必须尽快处理翡清。
翡清也做好偿命的打算。翡冰的卧房门关上，过了一刻钟，就传出来一份手令，撤去翡清一应职务，从玄机阁除名，逐出城主府。
即便比翡清做的最坏的打算要好了不少，但仍然有不少人为她说话，认为罚得太重。翡清却只是愣了一下，便默默地接受。她知道翡冰是什么意思。
无论顶罪与否，这个多事之秋，翡清只怕是被逐出城主府还安全一些。
只是今日一别，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
“我想再见师姐一面，你帮我通传一声。”
“城主说，她谁也不见……”
“好吧。”
翡清看了一眼翡冰所在的方向，不敢有片刻的驻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