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这十里八乡的老辈人,都听说过王家洼的王大疤拉,他那故事,说起来真叫人脊梁骨发凉。
王大疤拉本名王德贵,因左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蜈蚣疤,得了这么个诨名。他是王家洼的村长,在这片地上,算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他当上村长,不是靠选票,是靠拳头和一股子狠劲。早些年,他跟人争水源,一个人提着砍柴刀放倒了对面三个壮汉,自此凶名在外,村里没人敢惹他。
故事发生的那年,正赶上几十年不遇的大旱,地裂得跟龟壳似的,庄稼苗子一点就着。可邪门的是,唯独王大疤拉家那几十亩承包地,绿油油的,长势喜人。村里人私下都嘀咕,说王德贵是拜了歪门邪道,用阳寿换的风水。
这话,还真让他们说着了几分。
话说有一晚,月黑风高,王德贵从邻村喝酒回来,醉醺醺地抄近道,钻进了村后的老林子。这老林子邪性,老一辈都说里头有东西,寻常人大白天都不敢轻易进去。王德贵仗着酒劲和一身戾气,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走到林子深处,他忽然看见一团黑影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和骚臭味。
王德贵胆子大,凑近了一看,吓出一身冷汗。那竟是一头牛犊子大小的野兽,似虎非虎,一身皮毛斑斓,却暗淡无光,后腿上夹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巨大捕兽夹,伤口深可见骨,流出的血都是暗紫色的。那野兽看见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眼神里竟流露出几分哀求和通人性的神色。
若是常人,早吓得屁滚尿流了。可王德贵到底是王德贵,他非但没跑,反而蹲下身,借着月光仔细打量起来。他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这老林子里住着一头修行多年的“彪”,是虎的变种,凶残无比,但若能得其认可,便能借其力,横行乡里。
王德贵眼珠子一转,心里有了盘算。他嘿嘿一笑,对那彪说:“大家伙,碰上我算你运气。我救你一命,你保我一场富贵,咋样?”
那彪似乎听懂了,艰难地点了点头。
王德贵便使出吃奶的力气,用砍刀撬开了那沉重的捕兽夹。彪脱困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用硕大的脑袋蹭了蹭王德贵的腿,然后低吼一声,转身消失在密林深处。
自那以后,王德贵就像是换了个人。不,人还是那个人,疤还是那道疤,可他的运气,却好得邪门。他想当村长,老村长就没隔夜地暴病死了。他想承包鱼塘,原来的承包人第二天就主动毁约,低价转给了他。更奇的是,但凡跟他作对的人,轻则倒霉破财,重则伤残横死。渐渐地,村里人见了他,就跟见了活阎王似的,大气都不敢喘。王大疤拉这名号,也渐渐没人敢当面叫了,都恭恭敬敬地喊声“王村长”。
王德贵愈发骄横,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在这王家洼,老子咳嗽一声,树叶子都得抖三抖!弄死个把人,跟碾死个蚂蚁没啥区别!”
这话说出没多久,村里就出了件怪事。村西头的孤老汉宋老倔,因为不肯把祖传的宅基地低价卖给王德贵,第二天就被发现死在了自家炕上,浑身没有一点伤痕,脸色却扭曲得吓人,像是活活被吓死的。村里人都心知肚明是王德贵搞的鬼,可谁敢吱声?连派出所的人来看了看,也说是突发急病,不了了之。
宋老倔头七那晚,怪事就来了。
那晚狂风大作,吹得窗户纸呜呜作响,跟鬼哭似的。王德贵正搂着新相好睡得香,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他骂骂咧咧地起身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只有一阵阴风打着旋儿刮过院子。
“谁他妈活腻了!”王德贵吼了一嗓子,回屋继续睡。
刚躺下,拍门声又响了,比上次更急更重。王德贵火了,抄起门后的顶门杠,猛地拉开门栓。门外依旧空空如也,只是那阴风,似乎更冷了。
王德贵心里也有些发毛,他混不吝,可对这鬼神之事,乡下人多少还是有点忌讳。他朝着黑暗里啐了一口:“妈的,装神弄鬼,让老子抓住,扒了你的皮!”
这一夜,拍门声断断续续,扰得他不得安生。直到鸡叫三遍,天才蒙蒙亮,那声音才消停下来。
第二天,王德贵顶着两个黑眼圈,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怀疑是村里哪个不开眼的报复他,带着几个狗腿子挨家挨户地盘问,可谁都说昨晚睡得死,什么都没听见。王德贵没找到把柄,只好作罢,但心里却结了个疙瘩。
没想到,第二晚,拍门声又来了。不仅如此,还夹杂着隐隐约约的哭声,像个老人在呜咽。王德壮着胆子扒着门缝往外看,这一看,差点魂飞魄散!只见月光下,宋老倔穿着一身下葬时的寿衣,直挺挺地站在门外,一张脸青紫浮肿,正用指甲一下下地抠着门板!
王德贵“妈呀”一声瘫坐在地上,尿了裤子。他连滚带爬地躲进里屋,用被子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筛糠。外面的拍门声和哭声,持续了整整一夜。
天一亮,王德贵就病倒了,高烧不退,胡话连篇,一会儿喊“饶命”,一会儿又骂“老子不怕你”。他那个相好吓得当天就卷铺盖跑了。村里人表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里都传开了:宋老倔的鬼魂回来索命了!这是厉鬼拍门,不死不休!
王德贵也知道自己是撞邪了。他强撑着病体,派人去几十里外请来了一个有名的出马仙——胡老三。这胡老三据说供奉的是胡家(狐狸)仙,看邪病很有一套。
胡老三来了以后,围着王德贵的房子转了三圈,又进屋看了看王德贵的脸色,掐指一算,眉头就皱成了疙瘩。
“王村长,”胡老三捋着山羊胡,面色凝重,“你这事儿,麻烦啊。”
“咋……咋说?”王德贵有气无力地问。
“缠上你的,不是寻常孤魂野鬼,是个怨气极重的厉鬼,名叫宋老倔,对不对?”胡老三压低了声音,“他死得冤,怨气不散,这怨气又惊动了地府。如今不单是他要找你索命,怕是阴司也注意到了你阳寿未尽却背了人命,派了阴差上来查证。你今晚再听听,那拍门声,是不是变成了两重?一重慢,一重急?”
王德贵一想,昨晚好像是这么回事,顿时脸白如纸,抓着胡老三的手:“胡大师,救命啊!多少钱都行!”
胡老三摇摇头:“钱财是小事。你这灾祸,根源在于你身上有股‘伥鬼’的邪气助长了你的恶念。我问你,你是否在前不久,救过一头非同寻常的野兽?”
王德贵不敢隐瞒,便把救彪的事说了。
“唉,果然如此!”胡老三一拍大腿,“那不是什么祥瑞,是山林里成了精的恶彪!你救了它,它便在你身上种下‘伥气’,让你为它积聚血食(指它间接害死的人带来的能量),它则保你暂时横行。可这终究是损阴德的事,如今冤魂索命,阴司过问,那彪自身难保,也护不住你了!这叫为虎作伥,最终反噬其身!”
王德贵听得冷汗直流,磕头如捣蒜:“大师,真没办法了吗?”
胡老三沉吟半晌,说:“办法嘛,倒有一个,成不成,就看你的造化了。今晚子时,你准备一桌酒菜,摆在堂屋正中,要荤素搭配,特别是要有一大盆生肉。然后你躲在里屋,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千万别出来,也别出声。若是能平安熬到鸡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王德贵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吩咐人照办。
当晚子时,王德贵家堂屋灯火通明,八仙桌上摆满了酒肉。王德贵则缩在里屋炕上,用厚被子蒙住全身,只留一条缝偷看。
夜越来越深,万籁俱寂。忽然,一阵阴风刮过,院子里的狗都不叫了。只见堂屋的门无风自开,一个身影飘了进来——正是宋老倔的鬼魂!他径直走到桌前,也不坐,就站在那里,对着酒菜吸食气息。
就在这时,又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这个身影更加骇人,身高八尺,黑袍黑帽,脸色惨白,手持铁链锁铐,浑身散发着刺骨的寒意——正是地府来的阴差!
那阴差扫了一眼宋老倔的鬼魂,冷哼一声:“冤有头,债有主,你阳寿已尽,滞留阳间已是罪过,速随我回地府交差,自有公道!”
宋老倔的鬼魂似乎很怕阴差,瑟瑟发抖,却不肯离开,指着里屋方向,发出凄厉的哀嚎。
阴差不再理会他,目光如电,射向里屋方向,声音冰冷如同铁石摩擦:“王德贵!你为非作歹,草菅人命,阳寿未尽,恶贯已满!今日便是你伏法之时!”
王德贵在里屋听得真切,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晕过去。他死死咬住被子,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那阴差大步走向里屋门,正要推门而入。突然,远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声浪滚滚,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只见一道黑影如风般冲进堂屋,正是那头被王德贵救过的恶彪!它体型似乎比之前更大了,眼中冒着绿光,龇牙咧嘴地对着阴差发出低吼,竟是想护住王德贵这个“伥鬼”头子!
阴差见状,勃然大怒:“好个孽畜!自身难保,还敢阻挠阴司办案!看来今日要连你一并锁了去!”
说罢,阴差手中铁链一抖,哗啦啦作响,如同毒蛇般卷向恶彪。恶彪纵身一跃,与阴差斗在一处。一时间,堂屋里阴风怒号,鬼哭神嚎,桌椅板凳被撞得七零八落。
王德贵躲在里屋,只听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吓得肝胆俱裂。他偷偷从门缝往外看,只见那阴差越战越勇,铁链舞得呼呼生风,而那恶彪显然不敌,身上被铁链扫中之处,嗤嗤作响,冒出黑烟。
眼看恶彪就要被锁住,它忽然猛地朝里屋方向看了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怨毒和引诱。王德贵与那眼神一对,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个声音在喊:“出来!帮我!不然我们都得死!”
王德贵鬼使神差地,竟然忘了胡老三的叮嘱,一把推开里屋门,操起早就藏在门后的砍刀,红着眼朝阴差扑了过去!他这是被“伥气”彻底控制了心神,成了那恶彪真正的伥鬼!
阴差见王德贵竟敢持械反抗,不怒反笑:“好!自寻死路!”他弃了恶彪,铁链一转,直取王德贵。
王德贵哪里是阴差的对手?只见黑光一闪,铁链如同蟒蛇般缠住了他的脖颈。王德贵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勒得他眼珠暴突,舌头伸长,手中的砍刀“咣当”落地。他拼命挣扎,却如同蜻蜓撼石柱。
那恶彪见王德贵被擒,竟毫不迟疑,趁机化作一道黑烟,遁出门外,逃之夭夭,全然不顾这个救命“恩人”的死活。
阴差冷哼一声,看着脚下已经断气的王德贵,又瞥了一眼旁边吓得缩成一团的宋老倔鬼魂,铁链一抖:“尔等冤债,地府自有公断!走吧!”
说罢,锁着这一人一鬼,身形渐渐变淡,消失在空气中。
第二天,村民们发现王德贵暴毙在家中堂屋,脖子上有一圈清晰的黑色勒痕,面目狰狞,像是活活被勒死的。而桌子上供奉的酒菜,丝毫未动,只有那盆生肉,不翼而飞。
自此,王家洼换了村长,虽然日子依旧清贫,但总算少了王大疤拉这座大山,人们也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只是老辈人时常拿这事教育后生:为人莫作恶,举头三尺有神明;更别沾惹那些来路不正的山精野怪,为虎作伥,终究不会有好下场。那村后的老林子,也愈发显得幽深神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