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克的《呐喊》被单独挂在一间小展厅里,门一推开,马克就打了个哆嗦。画中央的人影像团揉皱的纸,脑袋是圆鼓鼓的红球,嘴巴张得能吞下拳头,两只手紧紧捂住耳朵,身后的天空像被血泡过,红紫相间的波浪线把整个画面搅得乱七八糟。
“这画看着真难受。”他往后退了半步,感觉那团人影的尖叫要从画里钻出来,“哪有人长这样?跟个变形金刚似的。”
苏拉盯着那人影的眼睛,画里没画眼珠,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却让人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恐惧在往外冒。“你不觉得他喊得特别使劲吗?”她声音有点发紧,“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了。”
“这就是表现主义的本事。”迪卡拉底手里捏着块被捏扁的易拉罐,铁皮皱巴巴的,“他们不想画人长啥样,就想画人心里的劲儿——高兴了能蹦上天,难受了能缩成球,哪管什么鼻子眼睛该长在哪?”
他指着画中的桥,栏杆歪歪扭扭,像被人掰过的树枝,远处的两个人影小得像蚂蚁,却站得笔直,跟中央那团扭曲的人影比,像两个没事人。“蒙克画这画时,正走在桥上,突然觉得‘整个天空都在流血,我好像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尖叫’。”迪卡拉底说,“他画的不是眼睛看见的桥,是心里炸开的那声喊。”
马克想起立体主义的画,毕加索把人脸拆成好几块,好歹还能看出是脸,可这《呐喊》里的人影,连手脚都分不清。“他们就不怕人看不懂吗?”他嘀咕,“画成这样,谁知道他在喊啥?”
“要的就是‘说不出的难受’。”迪卡拉底笑了笑,把捏扁的易拉罐举起来,“你看这罐子,平常是圆的,被踩扁了才显出劲儿来——表现主义就喜欢这种‘被拧过’的样子。生活里的委屈、害怕、愤怒,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有时候就是心里一揪,说不出话,只能嗷嗷喊。”
旁边挂着诺尔德的《先知》,画里的人头发像着火似的竖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咧开,露出两排尖尖的牙,颜色红得发紫,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苏拉想起上次数学考砸,躲在楼梯间里哭,那会儿觉得自己的脸肯定也是这样拧巴的。
“以前总觉得画画得好看才行。”她说,“可这画这么‘丑’,反而让人忘不了。”
“因为‘丑’得实在。”迪卡拉底的声音沉了些,“你看那些古典主义的画,人永远端端正正,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不会疼。可表现主义的人说,那是装的!谁还没个崩溃的时候?他们把这些‘不体面’画出来,不是为了吓人,是想告诉你:‘我跟你一样,也会难受’。”
一个穿黑夹克的男生忽然指着《呐喊》的天空:“老师,这颜色是不是跟当时的社会有关系?我记得书里说那会儿欧洲乱糟糟的。”
“问到点子上了。”迪卡拉底点头,“蒙克生活的年代,工厂越盖越多,机器越来越响,人天天跟机器较劲,心里的火气攒了一大堆。就像现在有人被老板骂了,回家对着枕头吼——表现主义就是把那声吼画出来给人看。”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啊,他们觉得光靠脸不够喊,连天空都得帮着喊。你看这红紫色的云,哪是正常的云?是心里的火,是堵得慌的气,把天给染成这样了。”
马克忽然想起自己被冤枉偷了同桌的橡皮,全班人都盯着他看,那会儿觉得自己的耳朵嗡嗡响,眼前的东西都在打转,跟这画里的感觉一模一样。“我好像有点懂了,”他说,“他不是在喊给别人听,是喊给自己心里的那个坎儿听。”
“不光是自己的坎儿。”迪卡拉底指着画中远处的人影,“你看那两个人,好像没听见这声喊,照样走自己的路。表现主义就是想问问:当有人在喊的时候,咱们是不是都跟那两个人似的,假装没听见?”
展厅的灯忽明忽暗地闪了两下,《呐喊》里的人影在光影里更扭曲了,像要从画里爬出来。苏拉忽然觉得那团人影的肩膀在抖,不是害怕的抖,是使劲喊完之后的抽噎,就像哭到最后,眼泪流干了,只剩下身体在哆嗦。
“以前觉得‘美’就是漂漂亮亮的,”她轻声说,“现在才知道,能把心里的疼画出来,也是一种本事。”
闭馆的铃声响了,马克最后看了眼那幅画,感觉自己的耳朵还在嗡嗡响。走出展厅时,他看见走廊里有个小孩摔了跤,咧着嘴要哭,脸皱成一团,跟《呐喊》里的人影一模一样。他忽然觉得,那小孩的脸,比任何漂亮的画都更让人记牢。
迪卡拉底拍了拍他的肩膀:“记住这种感觉——有时候,拧巴的真实,比装出来的完美,更像活着。”马克点点头,感觉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堵,好像被那声呐喊震松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