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的抽象主义展厅里,苏拉对着墙上那幅《position VII》皱了三分钟眉。
画布上没有山,没有水,更没有人脸。一团团靛蓝像被狂风揉过,几条朱红线条斜斜地劈下来,角落里还洇着块说不清是紫还是灰的色块,笔触乱得像孩子打翻了颜料盒。
“这……算哪门子艺术?”她终于忍不住碰了碰身边的马克,“我家隔壁小孩画的涂鸦都比这整齐。”
马克正对着另一幅画发呆——蒙德里安的《红、黄、蓝构图》,就那么几个方格子,红的归红,黄的归黄,连线条都是用尺子比着画的,直挺挺的像块没铺好的地板砖。他听见苏拉的话,回过头笑了:“你这话要是让艺术评论家听见,能跟你辩三天三夜。”
“辩什么?”苏拉指着《position VII》,“康定斯基画这个的时候,难道心里想着‘我要画片混乱的星空’?还是说,他就是单纯想让我们这些看画的人犯迷糊?”
恰好迪卡拉底教授端着杯咖啡走过来,听见这话便停下脚步:“苏拉倒是问到了点子上。你们觉得,艺术必须得让我们‘看懂’吗?”
“不然呢?”马克挠挠头,“以前看画,知道画的是耶稣还是拿破仑,能看出故事来。这抽象画,除了颜色就是线条,连个像样的形状都没有,怎么懂?”
迪卡拉底没直接回答,指着蒙德里安的画问:“你们觉得这画里的线条,直不直?”
两人凑近看了看,苏拉点头:“跟用铅垂线量过似的,特直。”
“那颜色呢?红是红,黄是黄,有没有掺别的色?”
“没有,特纯。”马克接话。
“这就对了。”迪卡拉底抿了口咖啡,“蒙德里安一辈子都在做‘减法’。他年轻时也画风景,画人物,但后来觉得,那些具体的东西太碍事了。树啊,人啊,房子啊,都是表面的‘形’,藏在这些形背后的,是更根本的东西——比如平衡,比如节奏,比如颜色本身的力量。”
他指着画里的色块:“你看这红色块,旁边配了块黄色,底下又用蓝色压着,是不是觉得稳当?这就是平衡。线条把画布切成几块,大小不一样,却不觉得乱,这就是节奏。这些东西,不用靠画一棵歪脖子树来表现,颜色和线条自己就能说话。”
苏拉皱着眉琢磨:“您是说,他把画画的‘零件’拆出来了?就像看钟表,不看整个钟面,单看齿轮怎么转?”
“这个比喻不错。”迪卡拉底笑了,“抽象主义就是想把艺术拆开,看看最核心的‘零件’是什么。古典主义画苹果,要画出光影,画出质感,让人觉得能摘下来吃。但抽象主义者说,何必呢?红色本身就能让人想起苹果的甜,圆形本身就有饱满的感觉,把这些提炼出来,不更直接?”
马克突然指着康定斯基的画:“可这画一点都不‘直接’啊。乱糟糟的,看着就心慌。”
“心慌也是一种感觉。”迪卡拉底说,“康定斯基和蒙德里安不一样。蒙德里安追求‘静’,他追求‘动’。你看这团靛蓝,是不是像在打转?那条朱红线条,是不是像突然炸开来?他想画的不是具体的东西,是情绪——是暴风雨来之前的憋闷,是突然想大喊一声的冲动,是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那股劲儿。”
他顿了顿,又说:“你们听过勋伯格的音乐吗?没有旋律,没有调,就是一堆音符凑在一起,听着特刺耳。但他说,传统的旋律太束缚了,就像给情感套了个笼子。抽象的音乐,才能把心里那些拧巴的、说不清楚的感受全倒出来。”
苏拉想起自己上次听无调性音乐的经历,确实听得浑身发紧,像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当时只觉得“难听”,现在倒有点明白过来:“您是说,抽象艺术不管‘像不像’,只管‘能不能让人心里有动静’?”
“可以这么说。”迪卡拉底点头,“但更重要的是,它把艺术的‘权力’交出来了。古典画里,画家画什么,你就得看什么,故事是他定好的。抽象画不一样,你看这团蓝,可能想起小时候掉进过的泳池;他看,可能想起奶奶织的蓝毛线;我看,说不定想起某天早上的雾霾天。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这才是它的妙处。”
马克突然笑了:“这么说,我要是对着这画发呆,说它像我昨天吃坏肚子的感觉,也算看懂了?”
“算啊。”迪卡拉底也笑了,“抽象艺术就怕你‘不敢’有自己的感觉。它不像数学题,非要算出个标准答案。它更像块空地,你可以在上面种自己的花。”
正说着,旁边一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拉着妈妈的手经过,指着《position VII》大声说:“妈妈你看,像不像烟花在水里炸开了?”
她妈妈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还真有点像。”
苏拉和马克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刚才觉得乱糟糟的色块,经小姑娘这么一说,倒真看出点绚烂又模糊的意思来。
“你们看,孩子反而容易懂抽象艺术。”迪卡拉底轻声说,“因为他们还没被‘这画得像什么’的念头框住。他们只凭眼睛和心去感受,这恰恰是抽象主义想教给我们的。”
马克看着那幅《红、黄、蓝构图》,突然觉得那些方格子没那么呆板了。红色块像团小火焰,黄色块透着股暖,蓝色块沉稳稳的,三样东西搁在一块儿,安安静静的,却让人心里挺舒服。
“那……艺术最后会不会都变成这样?”苏拉问,“啥具体东西都不画了,就剩些颜色线条?”
迪卡拉底摇摇头:“抽象主义不是艺术的终点,只是一条路。就像有人喜欢吃红烧肉,有人喜欢吃青菜,各有各的道理。它的意义,是让我们明白,美不一定非得藏在具体的形里。有时候,剥离了所有装饰,剩下的那点最纯粹的东西——可能是一抹颜色,可能是一根线条,可能是一段没头没尾的旋律——反而更有力量。”
展厅里的光线斜斜地照在画布上,那些曾经让他们困惑的色块和线条,在光线下仿佛有了呼吸。苏拉想起自己小时候,还不会说话的时候,看到夕阳会拍手,看到闪电会哭,那时不懂什么是“美”,却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心里的动静。
或许,抽象艺术想找的,就是那种最原始、最直接的感觉吧。她看着马克,发现他也在笑,眼里没了刚才的迷茫。
至于这画到底想表达什么?好像……不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