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元年,岁次己亥,元日。
东京汴梁的晨光,是被万岁山的鎏金瓦檐筛碎的。一夜风雪过后,这座天下第一大都城裹上了层厚厚的银装,只是那银白之下,藏着的不是丰年瑞兆,而是朱门与寒门的天壤之别。皇城根下的宫墙高耸入云,红墙映雪,宫阙连绵,远远望去如琼楼玉宇,檐角悬挂的鎏金风铃在寒风中轻响,清脆得像是能穿透这满城的沉疴。
五更时分,大庆殿内已灯火通明。数百根盘龙金柱撑起巍峨殿宇,梁柱间缠绕着五彩锦缎,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贡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殿中燃着数十盆龙凤呈祥的兽炭,火焰熊熊,将空气烤得燥热,殿角摆放的冰盆正冒着丝丝白气,调和着温度。宋徽宗赵佶身着十二章纹衮龙袍,头戴通天冠,腰间系着玉带,缓步走上丹陛,坐上那把雕龙髹金宝座。他面容俊朗,眉目间带着几分艺术家的清逸,只是眼底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昨夜与蔡京、童贯等人在艮岳赏雪宴饮,玩到三更方歇,此刻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龙涎香与酒气。
冬雪给汴京城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皇城根下的朱墙琉璃瓦被白雪映衬得愈发华贵,宣和殿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蜜饯的甜腻气息。宋徽宗赵佶身着明黄织金锦袍,正手持玉勺,兴致勃勃地把玩着一方晶莹剔透的“雪膏”——那是宦官们将清晨的新雪反复筛选、融化、凝结而成,状如凝脂,白胜霜雪,更掺了龙脑香与珍珠粉,虽是无用。却价值百金。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级排列整齐,跪拜于丹陛之下,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得殿顶瓦片微微颤动。宰相蔡京站在百官之首,他已是七十余岁高龄,却精神矍铄,身着紫色官袍,腰系金鱼袋,叩拜时动作娴熟而恭敬。在他身后,童贯、王黼、朱勔、李彦、梁师成等“六贼”并上高俅等人依次排开,百官个个衣着光鲜,面带谄媚。
朝会仪式繁琐而隆重,先是礼部官员宣读各地朝贺表章,无非是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虚言,即便提及河北旱涝、江南民困,也都轻描淡写,粉饰太平。宋徽宗听得心不在焉,目光不时飘向殿外,想着艮岳中那些新运来的太湖石,还有林灵素道士承诺的“仙雪”奇景。
朝会过后,便是元日宴。宴席设在集英殿,殿内早已摆满了山珍海味。白玉盘中盛着契丹进贡的熊掌、高丽送来的鲍鱼、江南贡的鲜笋、西域献的葡萄,还有用牛乳、蔗糖、面粉精制而成的“乳糖狮子”“梅花饼”等点心,琳琅满目,香气扑鼻。御膳房的厨子们耗尽心思,将菜肴做成花鸟鱼虫的模样,栩栩如生,仿佛一件件艺术品。
宋徽宗端起白玉酒杯,杯中盛着琥珀色的御酒,笑道:“今日元日,君臣同庆,当尽兴而归。”说罢,他一饮而尽。蔡京连忙起身附和:“陛下圣明,如今四海升平,万邦来朝,此乃陛下功德所致,臣等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共沐圣恩。”童贯也跟着凑趣:“陛下近日在艮岳新得一块‘飞来峰’,石形奇特,臣已命人用花石纲运抵,今日雪后观赏,更显清雅,陛下何不趁此良辰,邀群臣一同赏玩?”
宋徽宗闻言大悦:“正有此意。”当即下令,宴席过后,群臣随驾前往艮岳。
艮岳是宋徽宗耗费无数民脂民膏修建的皇家园林,山高九十步,山上布满了从江南运来的奇花异草、珍禽异兽,还有无数造型怪异的太湖石。为了搬运这些石头,不知多少百姓倾家荡产,多少桥梁、城门被拆毁,多少纤夫累死在途中。此刻,艮岳被白雪覆盖,琼枝玉树,宛如仙境。宋徽宗带着群臣漫步其中,指点着那些太湖石,得意地说道:“此石名为‘神运’,高四丈有余,朕耗费三十万缗钱方才运到此地,你等看它形态各异,岂非天造地设?”
蔡京等人连忙交口称赞:“陛下独具慧眼,此石果然非凡,真乃天赐瑰宝!”朱勔更是上前一步,谄媚道:“陛下圣德,感动天地,故有此奇石降临。臣近日又在江南寻得一块‘玉玲珑’,石上孔洞万千,迎风可奏乐,待春暖花开,便用花石纲运抵京城,献给陛下。”宋徽宗听得眉开眼笑,当即赏赐朱勔黄金百两、锦缎千匹。
众人行至一处暖阁,阁内早已备好桌椅,桌上摆满了各式点心与美酒。宋徽宗坐定后,忽然兴致大发,对身边的太监道:“取朕新制的‘雪霜膏’来,与诸卿同乐。”不多时,太监端来一个白玉托盘,盘中放着数十个小巧的银碗,碗中盛着白色的膏状之物,质地细腻,宛如初降的白雪。
“此乃朕命御膳房用牛乳、蔗糖、杏仁、糯米粉精制而成,名为‘雪霜膏’,口感清凉甘甜,诸卿可尝尝。”宋徽宗说着,拿起一个银碗,用玉勺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
蔡京等人连忙拿起银碗品尝,纷纷赞不绝口:“陛下匠心独运,此膏入口即化,甘甜爽口,实乃人间美味!”王黼更是夸张地说道:“此物白似霜雪,润如凝脂,唯有陛下这般真龙天子,方能享用如此仙品!”
宋徽宗听得愈发高兴,又命人取来笔墨纸砚,当场挥毫泼墨,写下“雪暖朱门”四个大字,笔势飘逸,龙飞凤舞。蔡京等人连忙起身跪拜:“陛下书法精妙,堪比钟王,臣等愿将此墨宝供奉家中,日夜瞻仰。”宋徽宗龙颜大悦,当即命人将字装裱起来,赏赐给蔡京。
暖阁内暖意融融,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群臣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不断。他们谈论着艮岳的美景、书法的精妙、美食的滋味,全然不顾殿外的寒风刺骨,更不顾那些在风雪中挣扎求生的百姓。
就在宋徽宗与群臣在艮岳赏雪宴饮、把玩“雪霜膏”之时,汴梁城的另一端,却是另一番景象。
城南的贫民窟里,低矮的土坯房破败不堪,屋顶的茅草被寒风刮得七零八落,墙壁上满是裂缝,寒风如刀子般往里灌。大雪封门,家家户户都紧闭着房门,却挡不住那刺骨的严寒。
张老三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件破烂不堪的茅草席,瑟瑟发抖。他原本是杭州的农民,去年夏天,长江决堤,家园被淹,田地被毁,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逃到汴梁城讨生活。可城里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没有手艺,只能靠打零工勉强糊口。可入冬以来,天气严寒,活计越来越少,一家人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爹,我冷……”年仅六岁的儿子蜷缩在他身边,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声音微弱。女儿才四岁,更是早已哭不出声,只是不停地发抖。
张老三紧紧抱住两个孩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流下来——泪水一流出来,就会在脸上结成冰。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地说道:“孩儿,再忍忍,等天亮了,爹就出去找活干,挣了钱,就给你们买馒头吃,买棉衣穿。”
可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安慰孩子的话。大雪封城,街上行人稀少,哪里有什么活干?他摸了摸怀里,只剩下一块精白面粉,那是昨天从一家鸿盈坊乞讨来的,他舍不得吃,想留给孩子们。
妻子王氏躺在一旁,面色苍白,气息微弱。她已经病了好几天了,发着高烧,却没钱请大夫,只能硬扛着。“老三,”王氏的声音有气无力,“我怕是不行了,你……你一定要照顾好孩子们。”
“你别胡说!”张老三哽咽着说道,“你会好起来的,等开春了,我们就北上,燕云给咱们发地。重新种地,日子会好起来的。”
可他心里明白,妻子的病越来越重,再得不到医治,恐怕真的撑不下去了。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双腿早已冻得麻木,根本动弹不得。
“爹,我饿……”儿子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哭腔。
张老三心如刀绞,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面饼,掰了一小块,小心翼翼地喂到儿子嘴里,又喂了女儿一小块,最后才把剩下的一点点塞进妻子嘴里。
王氏虚弱地咬了一口,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土炕上,瞬间结成了冰。“老三,让孩子们……让孩子们活下去……”她说完这句话,头一歪,便再也没有了气息。
“孩儿他娘!”张老三悲痛欲绝,抱着妻子的尸体,放声大哭。可他的哭声,很快就被寒风吞没,在这茫茫大雪中,显得如此微弱。
两个孩子吓得大哭起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娘突然不动了,为什么爹哭得这么伤心。
张老三抱着妻子的尸体,看着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心中充满了绝望。他知道,再这样下去,孩子们也会冻饿而死。他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用茅草席将妻子的尸体裹好,放在土炕的一角,然后抱起两个孩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房门。
街上的雪足有一尺多深,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张老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他的苦难。他想去找官府求助,可他知道,官府的人只会欺压百姓,根本不会管他们的死活。他想去找那些富人家乞讨,可富人家的大门紧闭,连一条门缝都不肯留。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皇城根下。远远望去,艮岳的琼楼玉宇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耀眼,暖阁里传来的丝竹之声和欢声笑语,隐约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看到那些衣着光鲜的官员们,乘坐着华丽的马车,从他身边驶过,马蹄踏在积雪上,溅起阵阵雪沫。
张老三停下脚步,望着那巍峨的皇城,眼中充满了悲愤与绝望。同样是在这座城市,同样是在这个新年,为什么有的人能在暖阁里赏雪宴饮、把玩“雪膏”,而有的人却要在寒风中冻饿而死?
他抱着两个孩子,跪倒在雪地里,朝着皇城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苍天啊!你为何如此不公!”
呐喊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那冰冷的雪花,不断地落在他的身上、脸上,仿佛要将他彻底冻结。
没过多久,两个孩子的哭声渐渐微弱,最后彻底消失了。张老三低头一看,发现孩子们已经冻僵在他怀里,小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张老三彻底崩溃了,他抱着孩子们冰冷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跪在雪地里。寒风呼啸,雪花纷飞,很快就将他和孩子们的尸体覆盖。在这朱门酒肉臭的新年里,他们成了又一批冻毙在寒冰中的冤魂。
这样的场景,在汴梁城的各个角落不断上演。
城西的破庙里,十几个乞丐蜷缩在一起,他们身上盖着破烂的麻袋,互相取暖。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抵挡不住严寒,在睡梦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第二天清晨,当太阳升起时,破庙里又多了几具冰冷的尸体,他们的脸上还带着对生的渴望。
城外的官道上,一群逃荒的百姓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大雪中艰难前行。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有的老人已经走不动了,坐在雪地里,望着远方,眼中充满了绝望。有的孩子因为饥饿和寒冷,不停地哭闹,却得不到任何安慰。他们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更好的生活,还是更悲惨的命运。
而在皇宫里,宋徽宗与群臣的宴饮还在继续。他们喝着美酒,吃着佳肴,欣赏着歌舞,谈论着风花雪月。蔡京向宋徽宗禀报,近日苏杭应奉局又采办了一批奇花异石,不日便将用花石纲运抵京城。童贯则吹嘘着自己在西北的战功,虽然那些战功大多是虚报的。王黼更是向宋徽宗提议,要进一步加重赋税,以满足朝廷的奢靡开支。
宋徽宗对此一一应允,他现在只关心自己的享乐,只关心艮岳的美景,只关心书法和绘画的精进,至于百姓的死活,至于国家的安危,他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哪里知道,就在他把玩“雪霜膏”、欣赏“雪暖朱门”墨宝的时候,燕云之地,却是另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范正鸿正在推行土改、军改、商业改革和税务改革,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国家日益强盛。而金国也在白山黑水之间迅速崛起,磨刀霍霍,觊觎着中原的大好河山。
宣和元年的这个新年,对于宋廷来说,是一个看似繁华实则危机四伏的新年。朱门之内的雪暖,掩盖不住寒门的白骨霜寒;宫廷里的欢声笑语,掩盖不住百姓的悲泣哀嚎。这座看似辉煌的帝国,早已如同这寒冬里的枯木,外表看似坚硬,内里却早已腐朽不堪,只待一阵狂风,便会轰然倒塌。
夜幕降临,汴梁城渐渐安静下来。皇宫里的灯火依旧明亮,丝竹之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而贫民窟里,那些冻毙的尸体,在白雪的覆盖下,悄无声息地诉说着这个时代的不公与残酷。寒风呼啸,仿佛是亡魂的呜咽,在这座城市的上空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