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巷子里的青石板还泛着湿气,厨房的灯却已经亮了。陈砚舟站在灶前,手里的勺子轻轻搅着一锅高汤。火苗温顺地舔着锅底,汤面微微起伏,冒出细密的气泡。他腕间的银勺偶尔碰到锅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在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手机昨晚震过一次,屏幕亮起又暗下。是阿阮的消息,说有个外国导演想见他,没提名字,只写了句“来头不小”。他瞥了一眼,没回。
这锅汤从昨晚就开始炖,老母鸡和猪骨的精华都融在了汤里。中途加了三次水,撇了两回浮沫,现在香味正浓,顺着门缝飘出去,整条楼道都弥漫着这暖融融的香气。他低头看了眼腕表,七点十二分,比平时晚了八分钟。昨晚那条视频他看了三遍,最后一遍是坐在许铮病房外的长椅上看的,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门被推开时,他正往汤里撒姜片。金黄的姜片在乳白的汤里翻滚,很快沉了下去。
进来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灰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深色休闲西装的领口随意敞着。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拎着公文包,一个拿着笔记本。陈砚舟没停手,继续搅着汤。
“陈先生?”那人开口,中文带着异国腔调,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我是彼得·张,好莱坞导演。”
陈砚舟把汤勺挂回原处,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找我有事?”
彼得从助理手中接过一个文件夹,翻开是一份英文剧本。封面上的烫金标题在晨光中反着光。他指着剧本说:“《烈焰崛起》,讲一个天才厨师被家族背叛,靠自己的力量重返巅峰的故事。主角像你,餐馆像你这家,连那块菜板我都想原样复刻。”
陈砚舟扫了一眼,没接。
“我不是天才。”他转身打开冰箱,取出鸡蛋和隔夜饭,“也没被家族背叛。我爸妈出事那天,我才明白,做饭不是为了赢。”
彼得怔了一下,眉头微蹙:“可观众喜欢英雄。他们要看到一个人对抗全世界。”
“我不对抗全世界。”陈砚舟熟练地把鸡蛋打进碗里,蛋液金黄澄亮,“我要做的,是让世界尝一口家的味道。”
彼得还要说什么,门口又响起轻快的脚步声。
余昭昭走了进来,穿着oversize的卫衣,脸上的妆还没卸,眼线微微晕开,却更添了几分随性的美。她笑嘻嘻地挽住彼得的手臂:“张导!您可算来了!我跟您说,陈老板就是倔,但他做的饭——”她故意拉长语调,眼睛弯成月牙,“绝了!”
她转头看陈砚舟,语气软了几分:“你就别较真了,拍电影又不是写论文。人家投资几千万美元,就为了让全世界知道你有多牛。”
陈砚舟没搭话,手腕一抖,蛋液滑入热锅,滋啦一声,油花欢快地溅起。
“你看过许铮刻的那块菜板?”他突然问彼得。
“看过视频。”
“那你知不知道,他昏迷前三天,嘴里一直念‘今天粥够不够’?”
彼得摇头,眼神有些困惑。
“他不是保镖。”陈砚舟翻炒着锅里的米饭,每一粒米都裹上了金黄的蛋液,“他是我兄弟。我们这儿没人想当英雄。我们只想把饭做好。”
葱花撒下去的瞬间,香气猛地炸开,霸道地占据了整个空间。餐馆里安静了几秒,只听见米饭在锅里噼啪作响。
陈砚舟盛了一碗,推到彼得面前:“吃一口。”
彼得迟疑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口送进嘴里。
他嚼得很慢,然后停住了。眼角微微发红,像是被什么击中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我妈妈……”他声音低了下去,“她在云南支教那年,下雨天停电,她给我炒过这么一碗饭。她说中国人做饭,是把心放进去的。”
陈砚舟在他对面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缓缓展开。纸上用钢笔写了几行字,墨迹深浅不一。
“沈警官每天值完夜班来喝碗汤,因为她破案时不敢哭;唐记者胃疼得睡不着,却还要追黑幕;余小姐站舞台上光鲜亮丽,私下靠我给的陈皮干压惊;宋姑娘逃婚躲到我这儿,刀工比谁都好;还有个小女孩,背着手就能尝出二十年前的腌菜味。”
他的手指轻轻点着纸上最后一个名字:“这些人才是主角。不是我。”
余昭昭靠在门框上,收起了嬉笑的表情,目光落在窗外渐亮的天色上。
彼得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突然一把撕掉手里的合同草案,从笔记本上扯下一页便签,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签上名字,推到陈砚舟面前。
“片名改成《烟火人间》。”他说,“我不拍商业片了。我要拍真实的人。”
陈砚舟看了一眼便签,折好收进口袋。
“你还得改一件事。”他说,“电影里不能只有我说话。她们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镜头。”
“可以。”彼得点头,“但我需要她们同意出镜。”
“我去说。”余昭昭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坚定,“我可以带头。”
陈砚舟抬眼看了看她:“你不怕影响形象?”
“我怕的早就怕过了。”她扯出一个淡淡的笑,眼底有细碎的星光,“失眠、焦虑、演完戏回到酒店一个人哭——这些谁不知道?可你们给了我吃饭的地方。不止一顿饭。”
彼得让助理取来摄像机,试拍了一段。镜头对准灶台,陈砚舟正在洗锅。水流冲刷着铁锅,哗哗作响。彼得低声对助手说:“这个画面要保留,不要打光,就用自然晨光。”
拍完,他合上设备,问:“什么时候能看第二道菜?”
“中午。”陈砚舟说,“今天做‘安神笋干汤’。”
“为什么是这道?”
“因为有人该醒了。”他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过了几条街,落在某家医院的病房里,“许铮快醒了。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今天有没有汤。”
彼得点点头,没再追问。
余昭昭坐到窗边的位置,掏出手机发了条朋友圈,配图是那碗金灿灿的炒饭,文字只有一句:“这才是我的顶流日常。”
餐馆里陆续来了客人。有人认出彼得,小声议论:“是不是要拍电影了?”旁边人说:“肯定啊,你看那摄像机。”又有人说:“拍就拍呗,可别把这儿搞成网红店。”
陈砚舟听见了,没回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他把新熬的高汤滤进另一个锅,加了几片洁白的竹荪。火调小,保持微沸。墙上挂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走向八点二十七分。
彼得坐在桌边翻看笔记,余昭昭低头刷着手机。外面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落在陈砚舟腕间的银勺上,反射出一道细长的光,在墙上轻轻晃动。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电影可以拍,但有条规矩。”
“你说。”彼得抬起头。
“所有试吃的饭,必须是我亲手做的。不能摆拍,不能重来。吃了什么反应,镜头全记下来。”
“包括哭?”
“包括哭。”
彼得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成交。”
这时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节奏分明。一个人影出现在玻璃门前,穿着繁复的洛丽塔裙,扎着双马尾,手里拎着个小铜铃铛,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阿阮站在门口,朝里面挥了挥手,指了指自己带来的文件袋,脸上带着神秘的笑。
陈砚舟看着她走进来,把文件放在柜台上。
牛皮纸文件袋上,一行黑字格外醒目:关于“心味餐馆”全球连锁可行性分析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