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倚在岩石上,手中仍紧握着箭杆。他睁着眼,视线却已模糊不清。喉咙干涩,胸口仿佛压着巨石。他想动,却抬不起手,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山谷那边仍在升腾狼烟。他知道,青崖已经动手了。可他自己,再也走不动了。
风从崖底吹上来,裹挟着烟火与血腥的气息。他缓缓闭上眼,意识渐渐沉入黑暗。
春桃抱着明蕙,蜷缩在岩缝深处。她没敢远离,始终守在西线边缘。义军士兵来回奔走,喊杀声混作一团。有人开始后退,阵型摇摇欲坠。
明蕙原本闭目不动,忽然身子一颤。她猛地睁眼,目光涣散,却亮得惊人。
“放我下来。”她说。
声音轻如耳语,语气却不容置疑。春桃一怔,连忙照做。明蕙刚落地便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鲜血吐在帕子上,红得刺目。
她低头看向那方帕子。血迹在布面晕开,竟显出一个奇异图案。她凝视片刻,整个人蓦然僵住。
一幅画面骤然浮现脑海——乌云翻涌,一道惊雷劈落,正中西崖后方。烈焰冲天而起,人影四散奔逃。敌军指挥台轰然炸毁,弓弩手尽数覆灭。
代价是,画中女子倒地不起,再未醒来。
她明白了。要破此局,唯有引雷。而能引雷之人,只能是她自己。
她试图站起,双腿一软几乎跌倒。春桃急忙扶住。
“小姐,你不能去!你现在这样……”
“谢珩不在。”她打断春桃,声音微弱却坚定,“没人下令,他们撑不了多久。”
她一字一顿,说得极慢,每吐一个字都耗尽力气。话毕又咳了一声,嘴角渗出血丝。
春桃咬紧嘴唇:“可你去了,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明蕙没有回答。她伸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只靛蓝荷包。打开后,里面是一包药粉和一根断裂的玉簪。
她拿起玉簪,指尖轻轻抚过缺口。那是五年前灯会上,她亲手折断的。另一半,如今在他身上。
她将荷包放在地上,执起玉簪,在掌心划下一痕。
鲜血立刻涌出。她摊开手掌,任血珠滴落在脚边泥土。一滴,两滴……落在碎石与枯草之间。
然后,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春桃跟在身后,泪如雨下:“小姐!求你别去!他们会顶住的!”
无人阻拦。所有人都陷于战事,无暇顾及这边。直到她踏上西崖边缘的一块孤石台,才终于停下。
此处原是猎户祭山之地。地面残留香灰,炉子早已破碎,只剩半截残骸。
她站上去,双脚并拢。风势突变,猛烈掀起她的裙摆。月白襦裙已被血污与泥泞浸染成暗色,银线花纹在风中若隐若现。
她闭上双眼,低声吟诵一段无人能懂的咒语。声音断续,夹杂着咳嗽,却始终未曾停歇。
天象骤变。
原本晴空寥落,转瞬间西北方向乌云滚滚而来。狂风呼啸,卷起沙石扑打人脸。几名士兵仰头望天,脸色骤变。
“这……是要打雷?”
“刚才哪有云?”
青崖正在东侧指挥,闻声猛然回头。只见明蕙立于高台之上,手中高举染血玉簪,口中念念不止。
“不好!”他厉声大吼,“快护住小姐!”
几人转身奔去。可刚迈出几步,一阵狂风迎面袭来,将他们尽数掀翻在地。
天际闪过一道电光。紧接着,一声炸雷撕裂长空。
所有人呆立当场。
明蕙依旧伫立。长发飞扬,脸上毫无表情。她睁开眼,望向谢珩消失的方向。
随即举起玉簪,用力向下一点。
“落!”
话音未落,一道粗如巨蟒的闪电自云层直劈而下,精准击中西崖后方。
轰!
火光冲天,爆炸震得大地颤抖。藏于崖后的北狄弓弩手瞬间被烈焰吞噬。火球席卷岩壁,木架、箭箱、油桶接连爆燃。惨叫不绝于耳,敌军阵型彻底崩溃。
南口伏兵趁机杀出,东溪之敌节节败退。战局逆转。
青崖趴在地上,耳中嗡鸣不止。他勉强抬头,只见西崖一片火海。敌旗或倒或焚,再难组织有效抵抗。
他转头望向那座孤石台。
明蕙仍站在那里。但她嘴角不断溢血,胸前衣衫早已湿透。她抬起手,似要再指一次方位,手臂刚举到一半,忽然无力垂落。
整个人向后倒去。
春桃尖叫一声,冲上前接住她。明蕙倒在她怀中,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小姐!小姐!”春桃拼命摇晃,却得不到回应。
青崖挣扎起身,踉跄奔至。他单膝跪地,望着明蕙的模样,喉头哽咽。
“我们赢了……”他嗓音嘶哑,“可你也快不行了。”
周围陆续有人围拢过来。目睹这一幕,无人言语。方才还在呐喊厮杀的战场,此刻陷入死寂。
有人率先跪下。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最后,所有尚能行动的义军士兵,全都朝着石台跪伏在地。
火焰仍在燃烧。风吹过焦土,扬起层层黑灰。
春桃将明蕙搂得更紧。她不敢哭出声,怕惊扰了她。可泪水止不住滑落,滴在明蕙的手背上。
青崖低头看地。那里有一片烧得半焦的布条,像是从敌军旗帜上撕下的残片。他捡起,紧紧攥在掌心。
远处,西崖深处的猎道旁,谢珩仍靠在岩石上。左手低垂,指尖微微抽动了一下。
怀中帕子露出一角。血迹已干,但隐约可见一幅残图。风过处,纸页轻轻翻动。
他未睁眼,唇瓣却轻微翕动,仿佛在唤一个人的名字。
春桃忽然抬头。她感觉明蕙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
她急忙低头查看。明蕙依旧闭目,右手食指却分明蜷缩了一瞬,像要抓住什么。
春桃立刻握住她的手。
战场上,最后一批敌军仓皇溃逃。火势渐熄,唯余浓烟袅袅升起。
青崖站起身,抹了把脸。他望向南口,那边仍有零星打斗声传来。
“收拢队伍。”他对身旁将士道,“清点伤亡,守住关口。”
说完,他又回望一眼石台。
明蕙躺在春桃怀里,一动不动。唇色发紫,胸口几乎不见起伏。
就在那一瞬,春桃清晰看见——她的眼皮轻轻颤了一下。
春桃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她唇边。
一丝极轻的气流拂过皮肤。
她还活着。
只是心跳微弱至极。
青崖走回来,蹲下身。他从怀中取出一块布,轻轻盖在明蕙脚上。她的鞋早已不见,脚踝裸露在外,冰冷如霜。
“撑住。”他说,“别在这时候走。”
春桃没有说话。她只是将明蕙抱得更紧。
风从谷口吹入,带着灰烬的气息。
远处,一声马蹄划破寂静。
接着第二声,第三声。
一人骑马自北疾驰而来。马蹄踏地,震动连连。
青崖猛然站起,手按刀柄。
那人穿着义军服饰,却是生面孔。
马匹冲至阵前急停。来人翻身下马,脚步踉跄,直奔石台。
他扑通跪地,声音沙哑:“我……我找到世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