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还是那个办公室,灰尘还是那些灰尘,连空气里那股陈年纸张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都没有变。
林杰默默地擦拭着桌椅、文件柜,仿佛只是完成一项日常任务。
沈清源依旧在看他的报纸,办公室里只有抹布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偶尔的翻报声。
将最后一点灰尘拂去,林杰去开水间打来热水,给自己和沈清源都泡了杯茶。
他把其中一杯轻轻放在沈清源的桌角。
沈清源从报纸上方瞥了一眼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没说话,又低下头。
林杰也不在意,坐回自己的位置,翻开之前没整理完的档案,准备继续那枯燥的工作。
“那堆,”沈清源突然开口,用报纸指了指靠墙另一个上锁的文件柜,“靠墙那个柜子,也清理一下。”
他的声音依旧慢悠悠的,但林杰敏锐地感觉到,那语气里少了几分之前的漠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某种默认,又像是某种考验。
“好。”林杰没有多问,起身拿起那串钥匙,找到了对应那把有些沉重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那个之前从未动过的柜门。
这个柜子里的文件更老,纸张泛黄得更厉害,甚至有些边角已经脆化。
他小心翼翼地搬出来,分类,拂去积尘。
里面的内容不再是单纯的政策文件,更多是手写的研究笔记、调研报告草稿、内部讨论的发言提纲,还有一些泛黄的剪报,时间跨度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一直到近几年。
他随手翻开一本厚厚的、用线装订的笔记本,里面是密密麻麻、极其工整的字迹,记录的是关于“我国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的兴衰与反思”,里面不仅有详实的数据,还有深入基层调研的个案分析,以及尖锐的制度批判和改革构想,其思考的深度和前瞻性,让林杰暗暗心惊。
他又翻开一份被否决的改革方案初稿,是关于“建立基于价值的药品价格形成机制”的,里面提出的“药物经济学评价”、“参考国际价格”、“医保谈判”等核心思路,与当前医改的方向不谋而合,但这份方案的日期,却是十多年前!
林杰越看越心惊,这些被尘封的故纸堆里,蕴藏的是一座巨大的思想宝库!
许多他们现在正在艰难探索、争论不休的问题,这位看似沉默寡言、即将退休的老专家,在多年前就已经进行了深入思考和系统阐述。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那个仿佛与世无争的老者,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敬意。
这不是一个混日子的老官僚,这是一个真正的思想者,一个被时代和体制或多或少遗忘了的探索者。
“沈组长,”林杰忍不住开口,扬了扬手中那份关于药价形成机制的旧稿,“这份东西,写得真好。很多观点,放到现在都不过时。”
沈清源从报纸后抬起眼皮,昏黄的目光扫过那份稿子,嘴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好东西?有什么用?当年递上去,石沉大海。有人说太激进,有人说脱离实际,有人说动了太多人的奶酪。最后,不了了之。”
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深沉的无奈和落寞。
“可是,里面的很多思路,现在不是正在逐步变成现实吗?”林杰争辩道。
“变成现实?”沈清源轻哼一声,“变味了!修修补补,畏首畏尾,触及一点皮毛就以为是天大的改革!利益格局盘根错节,改到最后,往往成了各方妥协的怪胎!你看看现在的医保目录谈判,看看药品集中采购,初衷是好的,执行起来呢?多少歪嘴和尚把经念歪了!”
他难得地说了一长串话,语气里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懑和失望。
林杰沉默了。
他想起自己推动医保智能审核时的艰难,想起“帕拉斯”案中暴露出的触目惊心的利益链条,深知沈清源所言非虚。
“所以,您就觉得,在这里看看报纸,整理整理旧东西,就够了?”林杰看着他问了一句。
沈清源放下报纸,第一次正眼、长时间地看着林杰,那双昏黄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弱的光芒闪烁:“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像你一样,横冲直撞,差点把自己搭进去,最后还不是回到这里?”
林杰被问得一怔,随即坦然道:“我承认,我方式方法有问题,太急。但我不后悔。至少,我掀开了一个盖子,让那些蛀虫暴露在阳光下。如果大家都因为怕碰壁、怕失败就选择沉默,那这些不好的东西,只会永远存在下去。”
沈清源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一分钟。
然后,他缓缓地将手里的报纸彻底折叠好,放在一边。
“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沈清源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但光有锐气,成不了事。你得知道力量往哪里使,什么时候该藏锋,什么时候该亮剑。更要明白,有些战斗,不是靠一两次冲锋就能打赢的。它需要耐心,需要策略,需要……更强大的武器。”
“更强大的武器?”林杰追问。
“理论,政策,制度!”沈清源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你能扳倒一个王崇山,能抓几个贪官,这很好。但你能保证没有张崇山、李崇山吗?只要产生腐败的土壤还在,只要不合理的制度还在,这些人就会像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长一茬!”
他的眼神变了,仿佛瞬间年轻了十岁:“真正的改革,是要从根子上动刀子!是要构建起一套科学、公平、透明、不易被操纵的体制机制!而这,需要的是能经得起推敲的理论基础,是能落到实处的政策设计,是能打破利益固化的顶层方案!这些东西,不是靠蛮干能得来的,需要沉下心来,研究,积累,思考!”
林杰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感觉沈清源的话像一把钥匙,正在打开一扇新的大门。
他之前一直执着于具体的问题和案件,却忽略了更根本的东西。
“您是说……”林杰的声音有些干涩。
沈清源没有直接回答,他站起身,走到那个林杰刚刚清理的文件柜前,枯瘦的手指拂过那些泛黄的笔记本和手稿,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有珍视,有不甘,更有一种深沉的寄托。
“我老了,没几年了。这些东西,跟了我大半辈子,记录了我对这个行当所有的思考和困惑。”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杰说,
“林杰,我看得出来,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真想做事,而且,也能做事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些东西,留在我这里,最后也就是当废纸卖了。或许……对你有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