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局办公楼里,往日里电话铃声、打字机声和干部们务实交谈的声音交织成的繁忙乐章,如今被一种异样的寂静所取代。这寂静并不安宁,反而透着山雨欲来的压抑。走廊的墙壁上,一夜之间贴出了几张墨迹未干的大字报,白纸黑字,措辞激烈,矛头直指几个平日里作风较为强势或出身有些瑕疵的科室负责人。
林大山坐在自己的副局长办公室里,窗外的梧桐树叶被秋风吹得哗哗作响,隐约夹杂着楼下院子里传来的、略显杂乱的口号声。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堆了好几个烟头,手里那支用了多年的烟斗,此刻也显得有些沉重。
他分管的几个重点厂子,这两天已经陆续传来消息——有少数工人离开了生产岗位,跑去参加什么“辩论会”和“誓师大会”。虽然目前还只是极少数,但就像堤坝上出现的蚁穴,让林大山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红星机械厂那条新引进的自动化生产线,正处在调试的关键阶段,若是人心散了,技术骨干被抽走,之前的努力恐怕都要付诸东流。
“咚咚咚”,敲门声带着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急促。
“请进。”林大山沉声道。
推门进来的是局办公室的年轻干事小王。这小伙子原是写材料的笔杆子,文采不错,最近尤其活跃,胳臂上早早戴起了红袖标,脸上总带着一种混合着激动与严肃的神情。
“林副局长!”小王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庄重感,“现在运动已经深入开展了,革命群众都动员起来了!我们工业局绝不能落后于形势!”
他走到林大山的办公桌前,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些声音,却更显得意图明显:“很多革命的同志都希望,您能勇敢地站出来!带头揭发局里、厂里那些阻碍革命、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您是老工人出身,技术过硬,根正苗红,立场最坚定!您要是站出来登高一呼,最有说服力,肯定能掀起革命的新高潮!”
林大山抬起眼皮,平静地看了小王一眼,没有立刻接话。他慢条斯理地将烟斗在烟灰缸边缘磕了磕,又重新填上一撮烟丝,划燃火柴,啪嗒啪嗒地抽了两口。青灰色的烟雾升腾起来,在他饱经风霜的脸庞前缭绕,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王啊,”林大山的声音带着他惯有的、慢条斯理的沉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你说的这些,什么道路啊,派别啊,我不太懂。我是个搞技术的出身,大道理讲不来,就认得机器和图纸。”
他顿了顿,目光透过烟雾,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锥子,直刺小王那亢奋的眼底:“我就知道一点,咱们工业局,是管生产的。工厂里的机器要转起来,工人们要生产出东西来,要支援国家建设,要保障人民生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咱们的本分!在我看来,抓好生产,就是最大的政治!”
小王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林大山会是这个反应,他急忙道:“林副局长,您不能这么看问题啊!现在是非常时期,阶级斗争是纲!不能只看生产,忽略了路线问题……”
“不看生产看什么?”林大山打断他,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学生不读书,大家都跑到街上去喊口号,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拿什么去建设国家?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革命要抓,生产更不能停!谁阻碍了生产,谁就是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这就是我的认识!”
他霍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压迫感,拿起桌上的深蓝色解放帽戴在头上,又拎起那个跟随他多年、边角已经磨得发白的帆布工具包。
“我下午还要去红星机械厂,他们那条新生产线安装到了关键时候,一刻也离不开人。局里的事情,你们按照上级的指示办。生产上的事情,我得管到底。”
说完,他不再看小王那阵青阵白的脸色,径直拉开办公室门,大步走了出去,皮鞋踏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稳而有力的“噔噔”声,回荡在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走廊里。
林大山用最朴实无华、却在这个特定环境下几乎无可指摘的理由——“抓好生产是最大政治”,干脆利落地堵住了那些想拉他下水、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之人的嘴。他没有慷慨激昂地表态,也没有随波逐流地附和,而是牢牢地站在了自己分管业务的阵地上。
他的这个态度,如同一声闷雷,迅速在工业局内部和下属工厂传开。那些原本惶惑不安、生怕被卷入漩涡的技术干部,那些只想老老实实干活、养家糊口的老工人,听到林副局长这番话,心里仿佛有了一块压舱石,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而某些别有用心、上蹿下跳的人,则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意识到这位平日里看起来和气、只关心技术的林副局长,骨头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硬,立场也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稳。想把他当枪使,没那么容易。
风波已然初起,但林大山这条船,凭借着他多年的经验、务实的作风和关键时刻的定力,在最初的浪头中,稳稳地把握住了自己的航向。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更大的风浪,或许还在后面。但他更清楚,无论风向怎么变,抓住“生产”这个牛鼻子,就抓住了在这个特殊时期安身立命的根本。